对薛无命来说,李延昭的话就是圣谕。既然相爷说不管他,那他也只能照做。
可他很是好奇卫良的真正名字是什么,他忍不住冲着他离去的方向大喊,却发现那抹人影早已匿迹在树海中,遍寻不见了。
薛无命垂首,这时林间忽然传来空旷的声音。他惊愕,因为这个声音是卫良的,那声音虽远,却随着风竟似就在他耳畔。
“心无世事亦无忧,闲云野鹤散漫人。四海为家无居处,何必要问‘我是谁’?”
这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浸在薛无命内心深处。他忍不住喃喃低语:“何必要问我是谁……么?”
第33章
刘夏的罪证,李延昭已全数掌握。弹劾他,简直比杀鸡还容易。加上刘夏这几日让手下在城内横行、欺压百姓,光这一条就足够让他下大狱的。
可李延昭还在等,他在等一个绝妙的时机,他等着刘夏把事越闹越大,最好把京城翻个个儿。
在李延昭眼里,朝廷可以比作任何形态,甚至是个大猪圈。
而贪官污吏们就是嗷嗷待宰的肥猪。屠户平时会放任它们吃食,这样等到年底宰杀的时候,它的肉才会最鲜肥。
对付贪官也是一样。让他们贪,等到他们已膨胀到一定程度、已积累到一定仇恨的时候,那时候再办他们,效果绝对翻倍。
这个道理,李延昭比谁都明白。
何况他现在手头还有更重要的一件事处理。
任命谁做小皇帝的老师在他眼里更为重要。
他的门生们向他举荐了一些人,其中最让李延昭在意的,就是这个天鸿书院的院士。
他的底细李延昭自然命人查过,派出的人回话说,院士吴邵可,苏州人士,书香门第,他的祖父曾官拜夔州通判,政绩平平。后来家道中落,子孙靠教书为生。而吴邵可教出的学生中,也多有小成。
李延昭听完手指叩桌,沉吟了好久。
这人没什么家世背景,看着也很干净。
关键是一句“教出的学生多有小成”引他动心。
他不希望皇帝昏庸无能,可也不盼着他太过精明。介于两者之间是最合适的。
倘若吴邵可教出的学生均成大器,李延昭必不为所用。
这事他思虑了好久,最终决定引吴邵可过府一见。
相谈一阵后,李延昭最终敲定心中大石,举荐他为皇帝讲师。赏识他的学识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这个人很识时务。
李延昭一向很欣赏识时务的人。
宰相权倾朝野,他若举荐一个人,哪怕是个乞丐,满朝文官也绝不敢反对。张伯庸就算不乐意,但他枢密院对这件事无权插嘴。
满朝文武就将目光都投向了太后。她是这朝堂上唯一有权利说“不”的人。
——可她真的有吗?
亲弟弟和她的把柄都捏在李延昭手里,这个时候,她能违背李延昭的意思么?
太后这么多年之所以能稳坐凤椅,就是因为她懂得什么叫退让。
李延昭笑看太后那句“准奏”响彻朝堂。
“院士。”
书院大门,小黑炭追着吴邵可的脚步,轻轻呼唤。
吴邵可回头,看住他,看住他眸色底那抹哀愁,叹出一口气。
包龙图能在天鸿书院读书,当然是因为有他的特许。他已拜托下一任院士,准许包龙图继续跟学子们一起随堂读书,对方虽应承下来,但人心善变,这份承诺在没他的监督下,又能持续多久?
加上,他走后,学院的学子们难免又要欺负他。
只因人天生就是一种会排除异己的生物。这孩子天生黝黑,在常人眼里已等同怪物,奈何这孩子还这么聪明,而学院的学子们总免不了善妒。
在吴邵可眼里,包龙图就是一块上好的原石,只要细细打磨,必会成就出一颗耀眼的宝石。这孩子就如同钻石一样,眼神中闪耀着坚定的意志,任何打击都没办法磨平他的那股韧劲。
吴邵可实在不愿看到这颗钻石埋藏在一众山石之下,碌碌无为而终。
他摸着小黑炭的头,像对待自己的亲儿子般慈爱地看着他,道:“黑子,你记住。将来想要有所成,就要勤勉好学,不可偷懒。”
“是,学生谨记。”
包龙图垂下头,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院士,你一定非走不可吗?”
吴邵可慢慢点点头,道:“皇命不可违。”
“可是我……”包龙图咬着牙,本想说“可是我不想让你走。”然而话到嘴边,他忽然顿住。院士已然照拂他太多太多,他实在不该叫院士为难的。
继而改口道:“我会想你的。”
宫里派来的马车已在等着了,吴邵可不敢让内监们等得太久。小黑炭想说的话他心里全明白,他只能拍拍他瘦弱的小肩膀,轻轻道一声:“保重。”
进宫授业两日后吴邵可发现,小皇帝秋慕恒和包龙图一样,都是一颗只要经过一番磨练就能散发出光芒的宝石。
若说包龙图是坚不可摧的钻石的话,那么秋慕恒就有如闪耀着纯净却又神秘色彩的蓝宝石一样。乍看之下是不稳定且又模糊的色彩,可是当经过加热处理之后,就能得到永久性的硬度,变得无可挑剔。
而吴邵可从秋慕恒身上感受到的色彩,岂非正是蓝宝石那冷峻沉静、让人忍不住顶礼膜拜却又无法一眼望穿的幽蓝之色吗?
虽然宰相大人已叮嘱,要他不必倾囊相授,只教导小皇帝礼法和一些必要的知识就可以。但现在,吴邵可已决定,他要将他毕生所学全都传授给小皇帝。
秋慕恒起初并不是很尽心学习,连续观摩他两日,吴邵可忽然道:“皇上,您无心向学,可是有难言之隐?”
秋慕恒瞳孔骤然一缩,又很快恢复成懒散样,淡淡道:“朕并不喜欢做学问。”
吴邵可缕缕胡须,微微笑道:“既如此,为何这道题您答得上来?”
他将昨日试卷呈现在龙案前,手指轻点示意他看。
姜还是老的辣。秋慕恒本想隐藏,却被吴邵可一试就试了出来。
见秋慕恒抿唇不语,吴邵可淡淡道:“皇上的苦衷,臣不便问也不会问。臣是宰相大人破格提拔上来的,皇上不信任臣,也在情理之中。”
秋慕恒眼底闪过一抹奇异之色,而一旁侍奉的陈忠也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吴邵可看,似要从他的笑容中看出些什么。
良久良久,秋慕恒忽然笑道:“朕终于理解李延昭为何会举荐你了。”
陈忠道:“皇上?”
秋慕恒一抬手,让陈忠稍安勿躁,继而看着吴邵可,继续道:“百学须先立志。那么请问老师,朕应当先立什么志?”
吴邵可躬身道:“皇上,要想成为人上人,首先得学会做人。”
秋慕恒笑着点点头,表示对这话的认可。
“那么朕也赐你一句话。”
“皇上请讲。”
“要想在这皇宫中生存,首先得学会伪装。”
吴邵可在宫中教导小皇帝,心里也时不时地惦记着包龙图。
皇帝既要伪装成无心向学的样子,那么吴邵可也很乐意配合他演戏。帝王应每日读四个时辰的书,他就缩短成两个时辰,却把其中精华传授,不至让秋慕恒学无所成。
剩下的时间,他不必陪着,就想着如何出宫溜去天鸿书院,看看包龙图过得如何了。
吴邵可不觉,秋慕恒一直在盯着他瞧。他们相处下来虽只得短短几日,可贵在知心。这吴邵可讲学时丝毫不敢怠慢,一直尽心尽力,可一下课,他的无穷心事就漏了出来。
当然,吴邵可可没有愚蠢到将心里想法尽相摆在脸上的地步。可秋慕恒能在皇宫中生存下来,如何观人自有一套心得,吴邵可脸上的些许异样又怎能将他瞒住?
秋慕恒见他眉头微蹙,似乎在想什么心事,于是直截了当问道:“老师在因何事发愁?”
吴邵可吃了一惊,连忙躬身道:“回皇上,臣是在想一个学生。他家境贫寒,读不起书,臣任天鸿书院院士时,准他勤工俭学,到书院读书。也不知他现在……如何了。”
秋慕恒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吴邵可道:“他很聪明,和皇上一样……”
说完他就急忙捂嘴,心道自己怎么这般口无遮拦,平民百姓怎能和皇上一样?
秋慕恒并不怪罪,双手托着下巴,极尽放松着道:“你说他和朕一样,想必和朕年龄相仿吧。朕听宫女太监们说起,这样的孩子,在外面,似乎叫……神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