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确实挺胖,却一点也不显油腻,头上包着布帽,肩上打着布巾,双手端着托盘进来,“在下是富贵楼的大师傅卢安为贵客送餐来了。”
声音倒是与众不同的尖细。
如锦认认真真地瞅了卢大师傅半天,实在是没有法子将他与记忆中安插在富贵楼的属下联想起来。
也许,只是巧合吧。
期待被浇灭,紧张化为惆怅,她连声音都低落许多,“多谢你了,放下吧!”
卢大师傅端着托盘的手却在颤抖。
他细语柔软,“这盅桃花酿是在下亲手所制,只取新开的嫩蕊,只用上清涧的泉水,三酿而得。还请贵客尝尝是不是您要的那个味儿?”
不知为何,言语里竟隐约可见哽咽之声。
世间的三十年,是无比悠远而漫长的岁月。
而对于如锦,不过只是两天前,她的味蕾清晰地记着喜欢吃的东西喜欢喝的酒是什么滋味。
手上夹的每一筷,都是熟悉的味道,甜度鲜度咸度,甚至连酥皮的厚度都一致,口味甚至比之前还要更好一些。
桃花酿,自然也和从前一般无二。
虽说没有找到她想要找的人,但能吃到想要的滋味,此番也不算白来。
如锦还是满意地笑了起来,“真好吃!”
卢大师傅恭恭敬敬地立在一侧,一直等到如锦将三盘点心都吃完,这才不得不起身要告退。
他一步三回头。
如锦目光动了动,“大师傅,您的酒卖吗?”
卢大师傅忙道,“贵客若是喜欢,打一壶带走便是,难得您喜欢我的手艺,谈什么卖不卖的,赠与有缘人罢了。”
他对着门外喊了一声,“小马,带这位客人去我屋子里取一瓶桃花酿去。”
竟是要支开春春。
春香十分警觉地看了如锦一眼。
如锦笑着摆了摆手,“春香,那你就跟这位小师傅去一趟,顺便打包两盒你爱吃的带回去,再结个账。”
她望向卢大师傅,“恰好我问问大师傅这翡翠白玉蒸饺的馅料有什么讲究。”
春香无奈,只好跟着那叫小马的伙计出了去。
如锦开门见山,“大师傅是有话要对我说?”
卢大师傅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红红的,“贵客与在下的一位故人生得好像,乍见之下,不由让我想起了从前。一时感慨,叫贵客见笑了!”
他顿了顿,“在下卢安,有一个小名叫小杆子不知道贵客可曾有过耳闻?”
小……小杆子?
如锦的脑海中一阵“轰轰”作响,“你是小杆子?你怎么那么胖了?”
脱口而出的话,让卢大师傅兴奋不已,“贵客果然曾听说过我?”
他就说嘛,一来就将菜单上没有的三十年前的菜点上,还全部都是庆阳郡主喜欢吃的东西,这绝不可能是无意为之。
所以他非要自己亲自上菜探探究竟。
这一来可好,点餐的贵客与郡主生得六七分相似,只不过过于纤瘦了点,倘若再胖一些,那简直就是活脱脱的庆阳郡主的模样。
这怎么可能会是巧合?
世人都道庆阳郡主在三十年前就过世了,可他小杆子身为郡主身边第一小太监,自始至终都没有看见过郡主的尸身。
比起郡主已经不在人世,他更愿意相信这是郡主使的障眼法或者恶作剧。
郡主只是厌倦了京都城奢靡繁华的生活,假死脱身金蝉脱壳,从此云游四海去了。
而眼前这位小姐的出现,似乎就印证了他三十年来的执念!
第19章 金甲令尚在
如锦目光复杂地点头,“听说过。”
三十年过去了,曾经骨瘦如柴的小杆子如同发糕一样胖了两三倍,确实是她始料未及的。
不过仔细分辨,还是能从这张圆如满月的脸上看出昔日贴身小太监的眉眼来。
原来,小杆子的本名叫卢安啊……
她万分感慨地道,“你怎么会来富贵楼?沈福呢?他怎么不见了。连仲春和仲秋也不在。”
沈福是从前富贵楼的掌柜,也是庆阳郡主的暗桩,仲氏兄弟则是郡主拨给沈福的护卫。这酒楼明面上的靠山是当时的礼部侍郎楼千远,事实上,楼千远也是她的人。
没错,富贵楼是如锦自己的产业。
听到熟悉的名字,卢安再也克制不住自己嚎啕大哭起来,“沈福死了,仲春和仲秋也死了,偌大的家里,没剩下几个人了!”
他擦了擦眼泪,哽咽着抬头,“您……您究竟是谁?为什么会打这个络结?”
如锦顺着他的目光低下头,将腰间的玉佩解下来给卢安系上,“这是我刚在倩宝阁买的小玩意,随手打了个络子系上了。你喜欢,就送给你好啦。”
她笑着望向他,“我叫如锦,慕如锦,是临安侯的长女。”
卢安的脸色顿时凝滞了,“如……如……”
如锦,是庆阳郡主的闺名,这位小姐果然与郡主有关。莫非……
他目光一亮,闪着无尽的期盼,“或许……”
如锦打断了卢安的问话,“小杆子,有些事我不能告诉你,但是我也不愿对你撒谎。所以请你不要问我的来历。”
她顿了顿,“你只需要知道,金甲令尚在,从此以后你不再孤单了。”
金甲令,是庆阳郡主的私印,只有少数得郡主信任之人才见过这印的真容。
卢安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奴才誓死效忠金甲令,任由郡……慕大小姐差遣!”
如锦扶他起来,脸上虽然满面笑容,眼底却藏着泪光,“你现在是富贵楼的大师傅,不再是奴才啦!以后见着我,也不要这样拘谨,随意一些。”
她顿了顿,“来,和我说说这三十年来都发生了什么事,你不好好在庆阳郡主府待着,为什么来了这里?”
卢安抹了抹眼泪,“郡主过世之后,孔家来了人要操持后事,陛下悲痛过度,竟也允了。孔家的人把持了郡主府,又以护主不力之名被圈了起来,一直到郡主出殡也不放人。”
“郡主落葬那日,我装病偷跑了出去,混在了守灵的队伍里,棺木钉死之前,我偷偷打开看过一眼。里面是空的!郡主根本不在!”
“郡主素来聪慧伶俐,我就猜是不是她厌倦了这样的生活,想要假死脱身换一种活法了。”
“郡主七七过后,孔家的人就解散了郡主府的奴婢,是内务府拨的就还回去,郡主自己买的则打发走。我自小跟在郡主身边长大,早就和内务府没有关系了,他们便也打发了我走。”
“我无处可去,来了富贵楼投奔沈福,仲春仲秋两兄弟也在。”
“我坚信郡主没死,说不定哪天厌倦了游山玩水的生活就会回到京都城,所以我换回了本名,拜了大师傅为师,开始学做菜,我将郡主爱吃的菜爱喝的酒都学会了,一心盼望着哪天郡主能回来!”
“没过多久,太子在陛下面前耍酒疯一头栽进了御花园的春池,就这么在陛下眼前活活淹死了。陛下接连受到打击中了风,也就小半个月的光景,陛下驾崩,十三皇子登上了龙座。”
“再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新陛下给楼大人定了罪,查抄了富贵楼。沈福和仲春仲秋都被牵连下了狱,后来都死在了流放的路上。”
“我因为换了名字,旁人只知道我是新来的学徒,放过了我。郡主死了,楼大人倒台了,大师傅霸占了富贵楼。他没有妻儿,只有我一个徒弟,就收了我当义子。”
“二十年前,他心痛症发作死了,富贵楼就名正言顺地到了我手里。我毕竟身份特殊,不便抛头露面,所以请了个掌柜的充当门面。”
卢安眼泪汪汪,“如今,大小姐回来了,那这份产业自然该交还给您!您容我些时日,我将账册都整理好给您送来!”
如锦目光动了动,“不必麻烦了,从前怎么样,以后便还怎么样。你知道的,富贵楼的存在,并不是为了钱。”
而是为了有更明亮的眼睛和更灵敏的耳朵,以不被人蒙在鼓里肆意欺瞒。
卢安此时更笃信了自己的想法,他正色说道,“是。”
如锦抬头问道,“对于我母亲的事,你曾有所耳闻吗?”
她顿了顿,“我是指临安侯慕修远的原配妻子。”
卢安忙道,“若是没有记错的话,临安侯的原配发妻姓苏,她的父亲苏明哲乃是当今太子的老师。苏家和慕家是世交,这也是门举国称羡的良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