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是不会轻易放过他的。
我泰然自若地躺到他让出的这个位置,不解地问:“陛下,大年夜的,你怎的独自一个在这里睡?瞧着怪凄凉的。”
又写道:“你那爱妃不是刚怀孕么,你怎也不去关心一下,同人家过个团圆安乐的年。”
他漠然道:“我跟谁在一起,与你有关么?”
我噎了一下,写道:“也没见你跟谁在一起啊。”
他看了一眼,索性转过头,闭目养神。
我见他也没躺下去,估计还不想睡,便又开始写。
“陛下,您是不是不太开心呀?”
“为什么呢?过年不是该和最爱的家人在一起,才好开心快乐地过么?你既不开心,还独自一个藏在心里,不是愈加烦闷?”
“你有何忧心之事么?还是有什么想要的求而不得?不妨说出来听听,或许我能帮得上忙呢,大过年的,也替你实现个心愿。”
过了一阵,他果然又睁开眼,视线草草扫到我最后那句话,停了停,竟真的回话,“作为君王,本不该有何心愿之说,一切皆应凭自己所能切切实实抓在手中,才是真实。”却又意味不明地淡淡一笑,“我唯一的愿望,今生是不可能实现了。”
那笑容里,仿若透着些自嘲、苦涩与无奈,又转瞬即逝得好像什么也不曾有过。
还未等我写完个“为什么”,他已继续道,“你说得没错,如此佳节自然应当与最爱的人一起过,可惜……已经晚了。”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能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不晓得他今晚是不是中了邪,明明没有喝醉,眼神却像是醉了一般迷惑悠远,也分明没当我还在一旁。仔细看去,那眼中确然有明显的痛色。
“为什么?”他轻笑一下。
“我应该没那么喜欢她的,但是……”
他忽然以手撑住额头,我觉得他那手掌掩盖之下,眉间似乎是蹙起的。
我不明白。他要是喜欢那云珠,去找她就可以了啊,人家正天天翘首以盼他的圣驾呢。何必孤零零一个在这里,一身寥落得好像他才是那个被丢弃被冷落为情所苦之人。
“陛下,莫非你与那云珠,有何难解的纠葛?”
恋爱中人的矛盾,旁人看不懂一些(比如我),也是正常。
他瞥了一眼道:“跟她没关系。”
我更懵了,不是为她,难道还有别人?这花花肠子的夫君诶,到底还有多少我所不知的情史?曾招惹过多少同我一样的无知少女?
“陛下,你到底有没有爱过云珠?她为你怀了孩子,可你看也不去看她一眼,你是从头到尾根本一点不在乎她吗?”
他对这云珠,就像是当年对我,都是一样的,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或许是相似经历的缘故,我竟有种同仇敌忾的感觉,心里很是生气。
他却笑了笑,略带嘲讽道:“你一个孤魂野鬼,甚至连人都称不上,却在这里与我说爱,说在乎。你懂得什么是爱么?”
岂有此理!居然敢嘲笑我!我不懂什么是爱?至少比你这人渣懂多了吧!
不行,不能被人渣激怒,再被他看笑话。我淡定地写道,“陛下此言差矣,我们鬼当然也是有感情的,鬼不可以喜欢鬼么?天下之大,难道只有我一个鬼?”的确不曾只有我一个,但其他的魂魄陆续都已消散了,且能到人间游荡的,如今据我所知,仅我一个。
但为了不伤面子,证明我“有不逊于人类的情商”,我继续瞎掰,“人死后都会到那个世界,那边的复杂派系,情仇爱恨,可不亚于人类社会哦。在那边我有很多伙伴,你最好顺着我一点,否则,哼,我朋友一定不放过你。”
“所以,你有喜欢的鬼?”他挑眉道。
我怔了怔,因考虑着该回答他是还是不是,怎样更能自圆其说,便没有马上写出字。他仿佛以为我是默认了。
静了会儿,他问:“你之前不在的那段时间,就是与他在一起?”
我还是没写什么。若说不是,会不会穿帮?
他了然似的微垂下眼,半晌,没再说什么,翻过身躺下去,这回像是真睡了。
那边我所知晓的,只有一位,还是位我怎么也惹不起的。娘诶,他这么曲解我和那位大佬的关系,被人家知道了,不晓得我会有什么后果。
我斟酌着想怎样跟他换个说法,却见他沉静地阖着眼睑,或许已睡着了。
罢了,夜色也已深得不能再深。我挥袖拂灭了灯盏。
初见
冬去春来,两月后,便到了桃李竞开的时节。
边境战事却在此时悄然紧张了起来。
那威辽国迎娶我大朝皇族之女后,也不知是真助长了威势,还是天赐时运,在与周边部落敌国的交战之中声势如虹,连连取胜,很快将长久以来的对手赵国吞并了,成为大朝南方最有实力的邻国。
然这威辽国却是个不忠不义、狼心狗肺的,几月前还在与我大朝示好,恳请援助,还讨了个颇有身份的皇族姑娘去,转眼达到目的后,立即倒戈相向,矛头直指大朝南方边防,不断以各种名目挑起战事,出兵滋扰。
而北方云国前几日传来消息,据闻其国内几股权力斗争已杀出了个结果,得胜的二皇子在已经铺平了的那条血路上开始肃清党派,整饬军务,被内政拘束多年的那位云将军,终于能够再次领兵回到他最能施展抱负的战场上,目标么,自然是曾经令他铩羽而归的大朝了。
这只是我偶尔跟随他上朝时,不经意听到的只言片语,其中的复杂形势诸多细节,自然都丢给我那颇精于此道的人渣夫君去料理,我是一点也没兴趣深究。
不论那天下是怎样的风云变幻,这千里之外的皇城里,依然是云淡风轻,祥瑞安泰,有的只是姹紫嫣红、争妍斗艳的春日盛景。
皇宫之中,栽种的自然都是各地进贡的名品,多数既能赏花又能得果,花之尽态极妍自不必说,待其结得果实亦是精巧可爱,加之有能工巧匠倍加看护,那红粉的橙黄的,处处开遍枝头娇艳饱满,大片大片如染了绚色的云朵。
以前我困在那小小一方院落里,根本没机会看看这偌大皇宫的繁盛景致,如今倒是有充足的时间,可以尽情地四处游荡欣赏。
不过,春景再是好看,到底不如那美景中巧笑嫣然的人儿来得生动美丽。
今日陪月嵘读完书回来的路上,我经过一处宫苑,那里的杏花开得特别旺盛,不由得走近了些,便看见花树掩映下,有女子正独自轻盈地迎着花雨起舞。
是那个许久不曾见的云珠。原来此处便是当时分给她的宫苑。
她本就身材清瘦——当然该有的一点不少——此时也一点看不出怀了身孕,想是最近修养得不错,在和煦的春风里,她面含浅笑,轻轻柔柔地伸展出曼妙的姿态。
我明白,宫人为了争取每一丝赢得君王青睐的机会,时常有人在空落的庭院里独自唱个小调,吹奏乐曲,或跳一支舞。期盼那心心念念的人某日恰巧经过时,能有个令他一见难忘的偶遇。
即便一年之中,皇帝也不见得路过这里一次。
云珠此时的所为,多半也是这个目的,不过看她那神态动作,想是即将为人母心态也平静柔和许多,轻盈祥和的笑意像是从心底流露出来,或许她自己也很喜欢这么在阳光下跳一跳舞。
她本就是个能歌善舞的漂亮姑娘。
说起来,我和某人初次见面,也是在杏花树下。
你说那一定是一场浪漫的偶遇了?
如果我跟云珠一样,能在花下那么动人地起舞,那应该勉强算得上了。
你问我会跳舞吗?
当然是……不会的。
我在杏花树下做什么呢?
当时我叫了好几个丫鬟,团团围坐在一张石桌边上,聚精会神地——掷骰子。
咳,别误会,我们几个足不出户的小丫头哪儿能进行那些有碍风化的不良活动,聚在一起,只是做游戏而已。
这游戏很简单,石桌上清清爽爽只摆着一个竹筒。竹筒里放有四个骰子。每次由上一局赢的人掷摇竹筒,开出来的四个点数,用任何运算法则使之得出十二,最快算出的人便赢,最慢的那人就输了。我们输赢的奖惩也很文明,围在我们四周的几树粉白花朵开得正盛,伸手即可摘得,赢者可任意取一朵插在输者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