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府中,宝庆王与池鹿鸣两人亦不说话,是夜分室而眠。
又过了几日,两人要赴宗室一场宴会,池鹿鸣略过前事,与宝庆王商议送礼等事宜;宝庆王也未计仇,两人关系又恢复从前。此后,池鹿鸣知他心软,不与他讲府内惩治等相关事宜,但并不曾改变自己的行事作风。宝庆王在外自有他的天地,亦无心长期关注后宅琐事。两人于是各退一步,相互迁就,王府故也安然。
☆、何处相逢非故人
王府的日子很是闲适,鹿鸣已然不习惯这般悠闲与无聊了。初到王府,她像所有的女主人一样,醉心于调整与改变,在这座府第烙上自己的审美印痕。很快,她就发现徒劳无功。王府太大了,她那丁点儿改变似乎难以留下印迹;况且,自从宝庆王与她生隙后,此举更失去意义。
迷茫数日后,她转而投己所好。所幸,如今她之所好均可得偿心愿了,除了感情,依然求而不得。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她已尝过种种,如今一切已是上天垂爱,自当惜福珍重,不可奢求太过,反伤福报。
元辰(春节)过后,种种节庆琐事完毕,春天又来了。Ibn鹿鸣做了宝庆王平生所厌之俗事——藏书,她选了花园深处一个阁楼,小巧精致,隐藏在似锦繁花里,名之春放居。众人皆以为应景,实是取易安词“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琴瑟和鸣是她少女时代对婚姻全部的认知与设想,从不曾想过夫妻也会不尽人意。
这个春天,她带着小满与何从在全城开始了淘书大业。逛书肆之余,还时常出入戏园子,天气好时再游游上京名胜古迹。在王府众人眼里,虽然王妃与宝庆王并不亲密,但她过的简直是神仙生活。
池鹿鸣与宝庆王彼此共居王府,府内事宜皆由她操持,宝庆王并不干涉;但凡需要夫妇共同出席的活动或宴会,双方默契配合,至少宝庆王不再以鳏夫之身令人刺眼了。他们偶尔会共用晚膳,或说道家事或交流国是。相比夫妻,他们似乎更像同朝的朋党,彼此的关系最终维持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或许在夜深人静时,彼此都曾懊悔过这桩急促的婚姻。然而宝庆王骨子里的洒脱与池鹿鸣后天的忍耐最终让双方都选择了默认与接受,是故宝庆王府在外人眼里也是一种圆满,再说上京哪个世家大族没有些许闲话呢,关于宝庆王也从来不缺话题。
连日阴雨,鹿鸣在放春居坐看雨打落花,甚觉烦闷,让何从去寻些古籍旧书,或打听戏园子是否上了新戏。
自前朝起戏曲就有南北之分,南派为红火调、北派为黑水调。大祥朝时自以南戏红火调为尊,然而世事时移,江山易主,都城易地,如今乐也随权好,故现下在上京当是黑水调为盛。
池鹿鸣虽认同黑水调自有其高亢豪迈之长,但她终是南人,一方水土养一方喜好,红火调之婉转典雅才能唤起她骨子里的亲近。
晚间何从回来,带来一件梨园盛事。近日上京上了一出火热新戏,叫《蒙尘记》,却是红火调。此剧作者却是一个北地人,号清水词人。
现下因祈元帝开创新朝,定都北州,北尊于南,首度有北人自降身份学写南地红火调,还在上京演出。此君倒有点意思,相比戏曲,鹿鸣对此人更有几分好奇。
何从见主人有兴致,又说道了一些清水词人的里巷传闻:此君雅号清水词人,却是一个虬髯大汉,且好大漠饮食,更有龙阳之好。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此剧现下大火,人既随戏红,戏也因人火。
不想这十余日间,上京竟然有此八卦,着实是一出好戏。何从已订好了明日下午的包厢,办差如此合格,就连小满都催着鹿鸣打赏他。
次日,小满早早备好了一切。戏园子人多杂乱,他们惯常早到晚出以避人耳目。华仙园在城南,不大也不精致,整条长街这些日都因此戏而热闹异常,据说因尊北鄙南而错过《蒙尘记》的戏园老板,如今都后悔不已。
《蒙尘记》戏名浅显易流传,顾名思义当是玉叶蒙尘。全戏共六折,说的是一个宗室女和亲大漠之事。
第一折:金枝玉叶。宗室女金枝玉叶的生活与两国纷争。
熟悉的弦乐,还有熟悉的生活,池鹿鸣对此戏生出一种别样情怀。
第二折:和亲去国。皇室无适龄女,宗室女代为和亲,奔赴大漠。
挚爱的唱腔,似曾相识的人物与情节,池鹿鸣不免心生狐疑。
第三折:怀念故国。两国止戈,故国繁盛,和亲女心生归乡之意。
去岁成婚前曾在衡州驿站曾遇到过梅姐姐,池鹿鸣仔细端详花旦扮相,似要从花旦脸上抠一张梅凌寒的脸出来。
第四折:千辛万苦。和亲女历经艰难,欲求归国。
池鹿鸣可以断定,此戏在上京演出,当是别有目的。
第五折:贵人相助。和亲女旧日婢女回国探亲,在寺庙巧遇微服祭神的皇后,代诉离情。
作为昔日女官,鹿鸣要为此剧作者清水词人叫好,他借此剧送了一顶极好的高帽儿给当今贤名远播的郑皇后。
第六折:奉旨归国。皇后怜爱,转求皇帝下旨迎回和亲女。
鹿鸣暗道不好,如此造势逼迫祈元帝,皇帝未必会甘愿入彀。此举若不慎,将适得其反。
戏曲终了,满堂喝彩。土生土长的北地人小满看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为听得更清晰些,她都直站到厢前了。只可惜这华仙园太嘈杂,搅得她不及细听。
平心而论,此戏花旦扮相极美,身段优雅,唱腔婉转动听,唱词功底深厚,即便没有清水词人的绯闻,也当传遍里巷水井之处。
尤其是第四折中,和亲女自怀身世一段:
【三板慢】
世间何尝富贵一生,人生命数上天注定。
想当年,我也是,金枝玉叶,不谙世事,撒娇使性。
到如今,忆前尘,恍如隔世,沧海桑田,兰因絮果。
天帝爷,你叫我,远故乡,别亲友,历艰苦,免娇情,彻悔过,重养性,休念往昔,再回人间,了此余生。
鹿鸣初听此段,似雷击般懵了;此时细细再品,字字句句竟全是自己心声。
清水词人,鹿鸣有一种莫名的感觉,此人或是相识旧人,她定要会会这位传闻中的大汉!她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吩咐何从速去打听。
池鹿鸣独自思索:清水词人当是南人,而且与梅家相熟。但梅砚寒他长于弓马骑射,长于经书政论,怎么会改投戏曲这等梨园之事?虬髯大汉,她无法想像昔日俊秀的少年如何会长成虬髯大汉?龙阳之好更不可能,她与他青梅竹马,少时互有情意,如江山依旧,她当与他共剪西窗烛。他如何会生断袖之癖?转而一想,或许是梅姐姐与砚寒雇人所作?鹿鸣百般猜测,终不得解。
何从下去后片刻即回,他使着银子,很快就打听到清水词人家住何处,且此刻正在后台。
池鹿鸣戴上帷帽,跟何从奔去后台,小满随后。
后台嘈杂,下场的人忙碌不辍,女旦朱碧被纨绔公子围了个水泄不通。班主从旁观之,兴奋不已。这已是第十一场了,还是这般火爆,他收到的堂会贴子也高摞一沓。他的班子果然红了,南地的红火戏在上京红了,他当为南地第一戏班之班主!
池鹿鸣直奔班主,问道:“清水词人在哪?”
班主见了鹿鸣甚感奇怪,红火戏都是女人,即使男角也是反串。除了砸场子的,他就没见女人来过红火戏的后台。看她身后,仅带一小厮一小丫环,不似砸场子的班底,放心地指了指后面。
池鹿鸣再朝里奔去,其后是一个隔断,乱糟糟地堆置了戏服与乐器,也有一两人正在收拾。再往角落看去,坐着一年少琴师,正用松香在润弦;紧挨他站立的男人确是满腮胡须,着一青蓝长衫,虽只见侧身,但身形玉立,可见三人成虎,大汉之说显然是讹传,鹿鸣松了一口气。
两人煞是腻歪,胡须男似在给琴师喂吃食,腼腆的琴师咬了一口后,他收回来送到口中自己吃下了,琴师半羞半笑。
不,这不是自己记忆里那个清俊高傲的少年!池鹿鸣心下虽否定,仍快步上前,一心要看个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