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秋水听道,亦言可行,又叮嘱池鹿鸣,莫说是洗坏了黄色台布,只由她来说是改了主意,换了绿色台布。池鹿鸣不想她如此善解人意,敬谢不已。她在本届女官中出类拔粹,确有人所不如,池鹿鸣心下感服。
重阳节宴后,宫中隐约传来消息,道是宋司膳偶然得了皇上青眼。又过了一段时间,宋司膳虽未晋升,但加了俸禄,大家私下议论更是不堪,甚至有人传说宋秋水曾于某日与皇上单独呆了一个时辰。大祈因立国颇有些不义,故特别注重治国声誉,女官制推行时就定下与后宫分列、绝不混淆的约定。故女官与皇上有染,极是招人诟病。
皇上确实是看上了宋秋水,皇后与谢贵妃都看出来了,皇后倒未置可否,这后宫总是要进人的,甲乙丙丁她无所谓;而谢贵妃坚持不可破坏女官与后宫分列的规矩,极力反对。皇上不管谢贵妃,只朝皇后暗示施压,皇后却之不过,睁只眼闭只眼,欲成全他们。
此后,皇上偶有时间,就传宋司膳论膳食志、论饮食史,一时之间,宋司膳成了后宫之中炙手可热的人物,大家多来奉承巴结。都说权力是最好的□□,宋秋水亦被天子之势所倾倒,两人郎情妾意,打起了眉眼官司。怀春少女,又得了众人相捧,渐渐把持不住。终有一日,皇上得了个机会,偷偷地把这道清丽的膳食品尝了去。
宋秋水满心欢喜地等着皇上纳她,她是真心倾慕这位至尊无上的君王。皇上让皇后把这事给办了,皇后猜测八成是生米已煮成熟饭,乐得做个好人,欲册封宋秋水为宝林。谁知谢贵妃得了消息,连夜求见皇后,道宋秋水原在家中订有婚约,夫家也是一名小官,皇上怎可与下臣争妻。皇后犹疑,道这也不算大事,着人暗示,让男方先退婚便罢。她不好说皇上已然得手,谢贵妃也不知是故意装作不知还是真不知,只一昧以不合规矩为由不依不饶。皇后夹在中间,很难做人,皇上极宠谢贵妃,谁知道转过头来谢氏又私下在他面前说什么呢。
入了冬后,皇上日理万机更忙,自从与宋秋水几度春风后,他因年下忙于政事,逐渐忘了这盘可口的膳食,不过是换个口味而已。皇后虽未册封她,但暗地里常常给以赏赐恩惠,她颇得了些实惠,在众人面前依然是形势大好,前程无量。
拖延之中,又近元辰了。小年夜,宫中祭灶。司膳司出了纰漏,祭品不丰,与往年有莫大差异。次日一查,结果竟是被宋司膳克扣了,且在她房间内搜出了克扣的食物。宫正当下要拿她审问,宣称要严惩。待皇后赶到,已是人赃俱获,众目睽睽之下,皇后回天无力,只道年节下不宜重罚,逐出宫去。
池鹿鸣听到消息,赶去送行,这小半年来,宋秋水风头正盛,她并未去凑这个热闹,可此时无论众人如何传说克扣祭品之丑闻,她定是不信的,后宫这等手段虽阴鸷,但太过平常。她去送她,只是想单纯地去谢过这位出手帮助过她的同年。
宋秋水头发略有些零乱,脸色惨白,她一向柔弱,但此刻尚坚强;且她并未哭哭啼啼遮掩便去,反将手头事务一一理清,强自镇定地与其他司膳交接。众人颇为尴尬,都劝她收拾自己行李便好。池鹿鸣见她的作派大为震惊,不想她竟如此有责,换成是她,必是不会再管,当下心里对她更生敬重,自愧弗如。
除鹿鸣外,并没有其他人来送宋秋水,世态炎凉可见一斑。宋秋水交接好,又着手收拾自己的物品。皇后派人来传话,吩咐执行之人好生送她回家,凡她曾获赏赐,均让她带走,不得扣留。皇后果是善人,能容人,有母仪天下的大度,行事颇留余地。
池鹿鸣与宋秋水并无私话可说,临去时,宋秋水忽然朝她惨然一笑,有些诡异。池鹿鸣心下一惊,恐她像兄长池鹤鸣一样弃世,连忙赶上去,朝她道:“姐姐万勿灰心,此去一别,或许别有天地,万望保重。”
宋秋水听后,眼中含泪,转身去了。偷窃祭品之罪于一位女官来说太过不堪,这一届最为风光的女官就这样声名狼藉地逐出宫了,池鹿鸣再也没有她的音讯,也不知她的夫君是否如约娶了她。
除夕夜前,皇后寻了个机会将此事禀告了皇上,皇上闻后未发一言,或许天子本性凉薄。
☆、弱肉强食今何时
过了元辰,随着春暖花开,宋秋水渐渐不再被人谈及,如一池水之中曾泛起一缕涟漪,复又风平浪静了。池鹿鸣还在浣衣局当着小差,她固然不喜欢这个差事,她倾慕司籍之职,苦无门路。尽管如此,她也不敢懈怠差事,她以此为立身之本,清楚地知道自己别无出路。
正月后,她获得一次休沐,她出宫去了沈宅,幸有此处还可作为她落脚之处。沈沉一直与上京有生意往来,但极少来京。守宅的仆人告知鹿鸣,石记的银子老爷已结清了,让鹿鸣不必挂怀。舅父并没有写信给池鹿鸣,许是他太忙了,又或许是他顾不上她这个外甥了。舅母当日离开上京时已有身孕,回蜀地后生了一个儿子,舅舅有了他自己的家,是人家的父亲了。
东洲照例有信来,由沈访娘执笔,告知池鹿鸣父亲尚安,母亲现在承担了很多家事,父母嘱咐她安心。沈访娘没有说自己,也没有提到池非也。池鹿鸣猛然发觉家人离她似乎很遥远了,他们的样子已在她脑海里模糊了,只有兄长池鹤鸣依然清晰地活在她脑海中。不论过了多少年,兄长的面容从不曾消褪,仍是当日他朝家人行礼告别时那个谦谦君子。
丘原亦留有一封书信给鹿鸣,拆开一看,已是年前所写,告知池鹿鸣他即将赴任,去京郊双河县任县令。他像个夫子一下谆谆教诲,教鹿鸣如何在宫中立足,言而总之,就是让她三立:一是立事,万事勤恳实干,此为无背景之人立身之本;二是立友,少种刺多栽花,与人和谐相处;三是立界,行事不可太过懦弱,可忍让但不可无限忍耐。鹿鸣如获至宝,奉若禁令。
池鹿鸣不知自己何时能再出宫,更不知丘原何时能再来上京,大约要年末考绩才能再来,并无必要留信。她又去书肆寻了几本书,宫中长夜漫漫,唯书为伴。历经几年战乱,现下大祈国泰民安,繁荣昌盛,有许多新颖的服饰与首饰,池鹿鸣心虽喜好,但并无余钱购买,她安慰自己反正她在宫中当差也用不上。
经过一家首饰店时,竟然遇见一位故人,卢不言因为弟弟进学也举家迁到了上京,如今在此店为伙计。他手脚勤快又头脑灵活,很得掌柜喜欢,视为左右手。两人相见都很高兴,他乡遇故知,可惜无酒可饮!国家的政治权力中心迁移,想必人人趋之若鹜,都涌向上京。
回宫后,池鹿鸣继续当差。浣衣局的工作重复单调,并不难铺排。一日,上司李尚服并两位司衣巡视浣衣局,事事不满,百般挑剔。池鹿鸣一再小心陪侍,李尚服尤是怒气冲冲。末几,又将池鹿鸣主管一职撤销,当即点了一位宫人杨采菊接任。众人皆愕然,此事毫无征兆,实属无妄之祸。杨采菊年纪尚小,出身上京远郊,平日并无显眼之处,与人交往亦不多,言行尤其拘谨。
池鹿鸣极感羞辱,恨无处可逸,当下与杨采菊交接了事务与钥匙。李尚服行事如此简单粗暴,偏又占着上司之名,并不拐弯抹脚,倒也直接得磊落。宫中的上位者无人在乎一个如此微小的职位,何况池鹿鸣在宫中毫无靠山,亦无人为其出头,光明正大被欺悔了,只得忍耐。
后有传言,原来这杨采菊的叔父负责织造采买,正与李尚服有差事往来,故李尚服投桃报李,提拔她上位。池鹿鸣无处探究传言真假,无论真假她亦无可奈何。未曾想到,微末之位亦有争持,实是可叹!
杨采菊年轻又资历欠缺,行事也毫无章法,并不能服众,但颇为得意,虽战战兢兢,也勉力为之。池鹿鸣打回原形,继续浣衣,凡杨采菊吩咐安排事宜,她一律服从,绝不反口;但杨采菊遇难事时,她也实在做不到心无芥蒂相助。她心里究竟有些放不下,私下独处时,亦作自省,自己竟不如冬儿一介农家女大度。
大家磕磕碰碰了一个月,差事勉强应付。
一日晚间,惠妃的宫女送来一件衫裙,让她们连夜洗了晾干,次日晨起即要。此本是小事,奈何杨采菊年轻不知轻重,接过时嘟哝问:“贵人又何止这一件衫裙,未必急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