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吃完糕,又吃瓜子、花生、葡萄干,并续了两回茶后,也没见到师妹方晴的影子。
对此,冯璋倒不意外,乡间风气陈旧,议婚的男女不能轻易相见。
而方晴已经看见冯璋了,透过微微撑开的窗户。方晴双颊发烫,心里说不清是紧张还是高兴,甚至还有点惆怅,这么一个风姿颀然的少年郎呵……
方晴和冯璋相见是在午饭前。吴氏和帮忙的刘婶已经把几盘下酒的小菜端到小炕桌上,又上了铁狮子酒。
这铁狮子酒是本地名产,和了本地人的性子,烈。方守仁爱酒却不挑酒,平时独酌,多是喝它。
没想到,这次方守仁却说,“如琢恐怕喝不惯这个,”如琢是冯璋临离开方家学堂时方守仁赠与的字,“院子里石榴树下埋的花雕怕是够时候了,取出一坛来喝吧”。
用着掘土花力气,冯璋自然不能让老师师母动手,师弟还是个蹦蹦跳跳的孩子呢,便自告奋勇,又说的有趣:“老师让我去挖掘这宝贝吧。”
方守仁不与自家学生客气,便点头允了,也走出来,一起去挖这花雕。
这石榴树正在方晴屋子的窗前。方晴正在屋内有一搭没一搭地看书,听见兄弟方旭跑到自己窗外折腾,便推开窗户,姐弟俩刚说没两句,便看见方守仁和冯璋也出了屋门往这里来。
方晴这时关窗也不是,继续开着这样说话也不是。幸好方守仁说:“晴姐儿来见见你冯家哥哥。”方晴对学堂的师兄弟们一直称呼张家哥哥、王家兄弟的,冯璋在这儿读书时,方晴便冯家哥哥、冯家哥哥的叫。
方晴便红着脸走出来,笑着问冯璋好。冯璋也笑着说,晴妹妹好。
方晴穿一件大红撒花薄绸偏襟短褂,一条及踝石青洋锻裙子——都是吴氏为相看给置办的行头,扎一条大辫子,稍显局促。
冯璋虽笑得亲切,心底却不是不失望的。
记忆中的方晴娇俏可爱,谁想女大十八变,长大了却看起来是个十分普通的乡下姑娘,就是自己妹子也比方晴漂亮些!至于和孙氏姐妹,那简直没法比。冯璋在心里叹口气。
方守仁看既然二人已经见面,场面又稍显尴尬,便说:“晴姐儿去厨下问你娘要浅碗,小酒盅喝铁狮子还行,喝花雕不够劲儿。”然后招呼冯璋继续挖酒。
照乡间旧例,女人和孩子是不上桌的,故而只师徒二人对酌。
师徒俩谈些别情,掺些时事,加点慨叹,方守仁不免又夫子心发作,对冯璋训诫两句“不能失了本心”之类,冯璋也一一恭敬领了。
喝至酣处,方守仁突地长叹一声说:“听闻江浙人在女儿出生时把花雕埋于地下,到女儿出嫁时再掘出款待贺客,谓之女儿红。这坛花雕虽不是晴姐出生时埋下的,却也十来年的酒龄了,时间真是过得快啊。”
见冯璋稍显惊愕,方守仁接着说:“你我师徒一场,不打诳语,你看晴姐如何?”
老师有问,不能不答,又实在难答。因是师门,又是自家先来求亲的,这次相看其实更像走个过场,冯璋虽对方晴不甚满意,却说不出口,只好说:“晴妹妹自然是极好的。”
“可堪为妻否?”方守仁此刻混无醉态。
“荣幸之至。”除此还能说什么呢。
“老夫唯此一女,爱若至宝,托付于你。”方守仁借醉遮脸,竟然一揖。
冯璋连忙起身扶住老师,“学生惶恐,定不负所托。”
方守仁见冯璋如此,心下又有些不好意思,这么逼着学生表态,又借酒遮脸求保障,实在是……是吧?
有这么一出,二人再喝酒就不那么自然,好在也喝的差不多了,方守仁便招呼吴氏上饭。饭后又酽酽地喝了两碗茶,冯璋便要告辞。
方守仁说,“你且住,有样东西给你,随我去书房。”
冯璋不知是什么,便先不客气,直接点头称是,随着方守仁来到书房。推门进来,却见方晴正在书案前画画儿。见到冯璋及父亲进来,方晴神色平静地叫:“爹,冯家哥哥。”
其实本来方晴饭后是在自己屋里画画儿的,今天这样的日子,方晴很需要画画来帮助自己宁神静气。
谁想母亲吴氏走进来非说今天西厢光暗,让去父亲书房大案上画——这样的大晴天还光暗?母亲睁眼说瞎话,方晴结合今天的事情也能猜出□□分,恐怕是想让自己和冯璋有个机会共处一室说几句话,于是便问:“爹知道?”
看着女儿了然的神色,吴氏点点头:“去吧。”
这让他们说私房话的主意就是吴氏出的。吴氏旗人家姑娘出身,读书不多,性子直,胆子大,为女儿终身计,才不管那么多条条框框。而方守仁,本来男女见面相看已经打破了底线,这底线一破,就堕落得厉害,略一思索便同意了。
看这阵仗,冯璋也了然。只神色依然地听老师吩咐。
方守仁在书架上取下个盒子递给冯璋并示意其打开。
冯璋也有些好奇,打开看,是个小小的石头章子,羊脂白色,上面简雕了个龟的样子,拿起来触手略凉,章底是篆体的璋字。
对金石印章冯璋不在行,只觉得这块玉细腻润泽,雕刻古朴大气,这么贵重的礼物——冯璋灵光一闪,老师这是遵循古礼,拿这章子当文定之礼了!
“你或许会用到私章 就给你雕了一个,不要嫌粗糙。”
“老师厚爱,学生愧领。”既是文定之礼,自然不能推辞,冯璋躬身双手接过。
方守仁摆摆手,“跟我就不要客气了,拿着吧!”然后径直出去了,还顺手掩上了门……
冯璋方晴不由得都有点害羞,尤其方晴,觉得脸热辣辣得厉害。
看方晴如此,冯璋倒把羞意淡了下来。认真打量方晴,方晴微垂着脸,浓密的睫毛遮住了似羞似喜的眼神。
“倒是一双好看的眼睛。”冯璋想。
“冯家哥哥要试试这个章子吗?”方晴有个差不多的章子,同一块料上取下的,与冯璋这个算是一对儿,只不过方晴的上面雕的是个蝙蝠,冯璋的则是灵龟,连在一起取福寿之意。方晴又想到金龟婿的典故,脸上红意愈加。
“好。”冯璋笑着说。
方晴取来印泥,问冯璋:“冯家哥哥要写些什么吗?或者画点什么。”
冯璋转眼看见方晴适才画的画儿,“这是咱运河的景儿?”
“是啊,就是渡口那儿。”
秋季的运河,河上蓬船笠翁,岸边衰草乱石,天上隐见一行归雁,大片的留白,颇有寥落古意。冯璋不擅画,说不上方晴画工如何,只觉得意境很好,便想着给方晴这画题个字,又怕唐突了。便问:“晴妹妹这画真是好,有什么大用处吧?”
方晴当然懂冯璋的意思,害羞地笑道,“习作耳,并没旁的用处。”
“若附骥题上几个字……只怕唐突了妹妹的画儿。”
方晴矜持,说不出“敝画生辉”这样的话,只微笑道,“冯家哥哥的字一向是很好的,何来唐突之说。”
“还记得你画的《硕人》吗?”冯璋轻笑道。
刚落下的红晕又布忙方晴的脸庞。
方晴幼时是个调皮的,父亲讲《诗经硕人》,句解“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的时候,方晴便真画了知了脑袋、虫子脖子、瓜子牙齿的“美人”出来,惹得大家大笑一场,方守仁差点祭出家法。
“早忘了呢。冯家哥哥快写吧。”方晴笑说。
看方晴一边害羞地笑,一边为自己磨墨,冯璋心中叹一句“也罢了”,一种带些惆怅带点踏实的尘埃落定的感觉。
接过方晴递过来的笔,略一思索,冯璋便想起一句还算应景的刘长卿的旧诗:“木落雁南渡,北风江上寒”,慎重的写在边上题词处,又署了名字,然后便压上了方晴递过来的章子。
方晴与冯璋同看,冯璋字体稍显圆浑,与这画并不很配,但这本也就是个习作,方晴并不在意,只说好。倒是冯璋心里略有不好意思,见方晴不在意,也就释然了。
正不知接下来说什么,方晴的弟弟方旭敲门走了进来,小大人似的先咳一声才说:“娘说这边屋里热,让冯家哥哥去那边屋里说话。”
冯璋知道这次拜访是真的到了尾声了,忙跟方晴姐弟一起来到正屋,与方守仁夫妇再闲聊两句便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