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心头就会涌起一阵恐惧。她会不会在接下来的八个月裡都被禁锢在床上?她不想成为一个易碎品。
她也很想旺财,但是妈妈说了,在她把孩字生下来之前,不许她接近旺财。
她经常是一会儿吃不下东西,一会儿又胃口大开。想吃的都吃不著,冷的,生的,性凉的,统统不允许。
孕吐也把她折腾得死去活来。
她没停下手头的工作。视频会议一个不落,文件也是从早看到晚。若不是三个月不够不能公佈的习俗,她早就让几个助理天天跑医院了。请假的原因是要做个小手术,视频会议裡的背景的的确确是病房,律所倒也没为难她。只是好几次没控制好孕吐差点要穿帮而已。还好她对外说做的是胃部的一个小手术,这才瞒过去。不过有几个有些年纪的女同事应该是猜到了,笑容裡都带著点“心照不宣”。
这一切还有八个月才结束。不,那不是结束,那是另一种生活的开始。
她要好好规划宝宝生下来后的生活方式了。
“你同君年有无商量过结婚的事?”下午四点,宋君年还没下班,海景病房裡只有她和妈妈。和所有女儿未婚先孕的父母一样,爸爸妈妈应该老久之前就想问这个问题了,只是看她情绪不稳,也觉得她和宋君年需要时间去讨论,这才按下没问。只是已经过去了四天,她还没给出他们想要的答案。
“没,没心情。”宋蘅实话实说。
妈妈立刻皱起眉头,但下一秒就很好地收敛了情绪。“你有什么打算?同居但不结婚,还是说迟点再考虑?”
“过多一阵再考虑。”
“现在时代不同,我们做父母的不会强求你结婚生仔,只要你过得开心就够啦。我相信你可以处理好感情问题,但有了BB,你们要想的就不止自己啦,要为BB多想下。”妈妈在病床边缘侧著身子坐下,温柔地拍拍她的脸。“有了BB,就不要只顾著工作啦。”
宋蘅听到“工作”两个字,鼻子一酸。她到底甚么时候可以出院啊……
新助理整理的资料不如Jess妥帖,对业务也不熟悉,宋蘅光是每天打电话叮嘱他这个要怎么做那个要怎么做就耗掉不少精力。Client那边又不停地催甚么时候可以正式开个会,短信邮件Whatsapp一天好几个问候。她被困在小小的空间裡,落地窗外再美的景色看多了也腻了,因而时时刻刻都焦虑。她知道焦虑不好,就拼命想控制焦虑,越想就越焦虑。
宋君年坦白跟她说,她的情况很不理想。她有中度贫血,现在本来就不是怀孕的好时机,再加上头一个月的奔波,这胎说不定打个喷嚏就没了。
“怎么会这么快就来了呢。”宋君年给她削苹果时,低声喃喃。宋蘅现在最想吃榴莲,但不获准许。
“可是来都来了,总不能不要吧。”宋蘅说。
“哎……”宋君年长歎一声,把苹果切成大小一样的方块放进碟子裡,插好牙籤才递给她。
宋蘅回过神来,“是不是Dr Yuen说了什么?”
“Ella,”宋君年侧坐在病床边,两隻手都覆在宋蘅手背上,眉宇间是之前知治出事时都没有的疲惫。“我不是不想要一个我和你的孩子。但很多事情不能强求,假如这一胎没能健健康康来到世上,你也不要太过难受。以后总还是有机会的。”
“现在它还在我肚子裡你就说这些话,你这是在咒它吗?”宋蘅不耐烦地推开他的手,“我自己的情况自己清楚,要真到了那一刻你再来安慰我也不迟。”
“我只是想让你有个心理准备。”宋君年双手随之覆在自己膝盖上,也不去看宋蘅的眼睛。“它能平平安安出来当然好。我的意思是,如果需要你付出很大代价它才能出生,就没必要了,太损耗你的身体。所以,顺其自然吧,好不好?”
“这代价有多大?”
“你在生产之前都不宜上班,需要频繁来医院,每天打针吃药……当然这只是可能的情况,但影响你的工作是一定的。那种情况下,你不可能一边劳神一边养胎。”
宋蘅曲起被子下面的双腿,把头放在膝盖上,问:“但也不一定会出现这种情况对吗?我可能休息一个星期就可以大著肚子上班了。”
“这样乐观地想是没错。”宋君年把她揽入怀裡,嘴唇落在她头顶上,呼出的热气给头皮带来一丝暖意。宋蘅瘦了好多,轻而易举地被他的身躯笼罩起来。“你放不下工作,身体状况又不理想,心理和生理上都不具备生育的条件。我话也说明白,比起一个黄豆大的胚胎,我更在意你。放弃这个孩子,客观地讲对于你来说是现在最好的选择。”
宋蘅没特定的信仰,去教堂会祷告,去寺庙也会上香烧纸钱,都是为了完成一下到某个特定场所约定俗成要做的仪式。她不受最严格的天主教教规的束缚,也不太信佛教说的“杀孽”。她单纯觉得自己主动去毁灭一条生命太过残忍。但是老实讲,宋君年的话她也不是不心动。先不说律所那边暗示说只要手头这个case搞定了她就正式成为合伙人,光想想自己要被各种药各种针折磨得死去活来就受不了。说到底,她跟肚子裡的那个胎儿并没有多少感情。她的马甲线还在,一点都看不出裡面有个即将长大的胚胎,一个让她时不时就呕吐眩晕胸闷没胃口没法上班没法去陪Azure把她禁锢在医院一隅天天吃药做检查的胚胎。
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感到这个胎儿带来的单纯的喜悦。她焦虑、惶恐、忐忑,唯独还没来得及感受喜悦。这几天她像所有刚刚怀孕的女人那样小心翼翼地保护肚子裡的胎儿,乖乖地做检查,吃药打针,即使吃了吐还是继续强迫自己吃。可她感觉这就跟自己中秋一定要拜月光冬至一定要吃汤圆一样——这是习俗,这是约定俗成的事情,这是社会给她这种状况的女性规划好的行事步骤。她只是下意识地去做大家认为一个刚刚得知自己有孕的女人要做的事情,而不是出于母爱去保护这个胎儿。
她和宋君年还没像其他准父母一样兴致勃勃地选BB衣服或者讨论中文名英文名和小名。他们都没这个心情。宋蘅也不难猜到宋君年的感受,他跟自己一样,只是自觉地承担起约定俗成的准爸爸责任,谈不上对这个孩子有父爱。
宋君年的话一点错都没有。她隐隐也是讚同的,可她说不出口。
“要真留不住,我们也没办法。”她小小声地说。
她越过宋君年的肩膀可以看到窗外的建筑。今天天气很好,隔著玻璃也能感受到风的存在。“抱紧我。”她说。或许两个人共同孕育一个生命的其中一个意义在于只有对方才能明白这个孩子带给自己的感受。
☆、第 54 章
2019年X月X日。
钟念念颅内压突然猛降,抢救无效去世。时年七岁。
抢救刚开始毫不知情的钟佩悟立刻通知了宋蘅。那时宋君年恰好在做一项白内障手术,没人阻止得了宋蘅。
宋君年赶过去时,只看到病床上的白被单显出一个小小的人形轮廓。
钟佩悟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僵尸一般立在地板上,眼窝都凹了下去,就像一个活死人。他母亲的哭声一阵高过一阵,整个人不住地发抖,一把老骨头似乎随时就可以抖散架。钟佩悟的姐姐和姐夫在一旁红著眼睛劝慰老人家,十岁出头的外甥不知所措地左看看右看看,乖巧地想做些什麽安慰家人,可又不知道该怎麽做。他频频望向病床的的方向,第一次经历死亡,有点迷糊又忍不住感伤。
这样一看,宋蘅的反应说得上是最克制的。宋君年出现时,她一手撑著墙,很用力地呼吸,很用力地坚强。她没有哭没有闹,表情很平静,却在见到宋君年的那一刻,整个人软了顺著墙一直滑到冷冰冰的地板上。
缕缕血迹从她坐的位置蔓延出来。
宋君年的心一瞬间几乎要爆炸。
四週的人留意到这边的动静,就连钟佩悟也有了点活人的生气。
“Ella出了什么事?”他僵硬地挪动步子过来。
科室不同,宋君年和Dr Yuen一直都是点头之交,直到宋蘅住院,两人才熟络起来。等宋蘅情况稍微稳定,Dr Yuen特地找了个角落和宋君年说话,还要求宋蘅的父母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