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杀了师父?”此时的白璎才脱口问道。云焕停了停手中的动作,眼里露出了锋利的光芒,“一个鲛人。我不会告诉你是谁,这个仇由我来报。我不会假手他人,也不许你和西京插手。”
“鲛人?”白璎一惊,然而看到那样的眼光,却知道是决计问不出什么来了。
“我知道,你们不愿意认我当同门,我也不稀罕有你们作为师兄师姐。除了师父之外,我并不承认师门中其他关系。”云焕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起身站直,“是去是留,还请尽快决定。”
“我要送一下师父,这是我们空桑人的仪礼。”
白璎跪倒在地底涌出的冷泉中,闭目合掌,开始静默地念动往生咒。
除了祝诵声,古墓里没有丝毫声响。
随着如水般绵长的祝诵声,咒语以吟唱的方式吐出,祈祷着灵魂从这死亡的躯体上解脱,去往彼岸转生。
一层淡淡的白光,忽然从死去的师父身上透了出来。光芒飘向了跪着的白璎,在冥灵女子身侧徘徊许久,似是殷殷传达着什么话语。而白璎的身子微微颤抖,停止了吟唱,只是点头,仿佛答应着什么。
“师父!师父!”再也忍不住,岸上震惊的声音划破了黑暗。
云焕踏入水中的刹那、只觉有无数细碎的流星如风般擦肩而过。生死在刹那间交错而过,没有丝毫停留。
“师父!师父!”他对着虚空呼喊,知道有什么终将彻底逝去。
白光轻轻绕着他,拂动着他的鬓发,久久不曾散去。然后瞬忽离去,掠过重重石墓的门,最后消失在高窗外漆黑的夜空中。
“师父……”轻风过耳,云焕颓然跪倒在水中,这座古墓也恍如真正的死地一般寂静无声。
“师父有话,要托我告诉你。”白璎望着跪在冷泉里的军人,断断续续地说着。“师父说,他已去往彼岸。所有的事,他一直都知道。他说自己并不怨恨鲛人,希望你也不要再去报仇,师父早知自己大限将至。传位于你,希望你能心怀大爱,为苍生拔剑。万不可让他失望。”
“所以,还请你在对任何一个人挥剑之前,请想一想。”白璎凝视着帝国军人,说出了最后一句话,“苍生何辜。”
云焕狭长的眼睛闪了一下,垂目不应,黯淡的墓室内,隐约看到一丝奇异的笑容攀爬上了他的薄唇。
“我答应,若我和我在意的人不处于危境,此后绝不因一时之怒而多杀无辜。”许久,少将忽然开口,语声忽转厉,“可人若要我死,我必杀人!什么叫做苍生?我们冰族是不是苍生?我们一家人是不是苍生!苍生何辜?吾辈何辜?”
白璎一震,紧接着便是长久的沉默。她侧头看着早已空无的冷泉,“这些话,你对师父说去。”
“这种话,今日说过一次,此生绝不再提。”云焕冷笑,按剑而起,眼神冷厉,“说又何用?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又何在乎他人说我豺狼之性?我尚且远不及帝都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
白璎兀自叹息一声,转身离开。
古墓外,狼朗先后看到两道白光相继而去,石门外的一干众人,从始至终未有丝毫动作。
半个时辰后,云焕出现在古墓石门外。
“那些鲛人呢?逃了么?”宣副将还没有说话,狼朗却忽然抢着问,“属下一直盯着墓门口,绝对没有一个鲛人逃出来!要不要进去搜一下?”
“那些复国军,是从古墓的地下水道逃走的。”云焕看了这个年纪相当的军人一眼,冷然回答。沉默了片刻,云焕一字字吩咐下去:“决不能让鲛人从水路逃走。传我命令,所有牧民汲满半月饮水,封闭一切坎儿井和水渠。营中所有四十岁以上的士兵,均需要执行该项看守泉水的任务。人手不够则从各处关隘调拨,分出人马进行支援,前往沙漠中的泉水旁看守。看守泉水的将士,从库房领取毒药,给我即刻散入水中!”
“是。”狼朗的眼睛闪烁了一下,决然领了这个苛酷的命令。往赤水河中散毒,这是要让赤水变成一条毒河啊……另外,为何要让空寂大营所有老兵参与此次行动呢?狼朗实在想不明白,可他也不敢多问,只能按照云焕的吩咐执行。
狼朗行礼领命而去,部队其余人随将领一起离开。短短片刻,古墓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死寂。云焕在石阶前席地而坐,手指摩挲着光剑上的焕字和金色的小星。
“师父……”云焕喃喃,他似乎忘记了刚刚往彼岸转生的师父,通过白璎对他的规劝。
他还是,要做自己认为该做的事。
接下来的几日,茫茫大漠上,摩珂吞炭,央桑剁足,那些惨不忍睹的画面,哪怕是一贯凶残暴戾的镇野军,都为之震惊。云焕提兵追杀曼尔戈部余兵,一直追到了空寂城外的古墓旁。然而因为师父亡故于此,尸身在彼而不敢擅入,策马彷徨。
古墓的门忽然开了,轰然洞开的古墓大门里,站着一个骷髅般满身脓血淋漓的鲛人。
那毒已经腐蚀了她脸上身上的每一块肌肉,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肌肤。然而去而复返的复国军手持如意珠站在黑暗里,血肉模糊的脸上只有一双深碧色的眼睛还是有生气的,炯炯逼视着手握重兵包围了古墓的沧流少将。
“如意珠在这里,莫要牵连他人。”已经腐烂见骨的手握着宝珠,骷髅缓缓开言。
“湘,你果然还是回来了。”看见如意珠的刹那,云焕一怔,脸上掠过百感交集的神色,于马上放声长笑,提鞭卷去了如意珠。剑眉下蓝色的眼睛如同冰川下涌动的暗河,他斜视着返回的湘,那个不久前曾经折断过他锋芒的女人,冷谑地一笑:“你猜,我会不会守诺?”
“云少将应该深谙穷寇莫追的道理。”复国军女战士的眼睛同样冷定,回答,“讲武堂里,不会没有受过类似的训导吧?剩下不过寥寥百人,你即将回帝都复命,何必多费精力?”
“说得好,”云焕冷笑着,马鞭挥出,鞭梢点到之处,大军退后,让出了去路。
“不过,”少将的鞭子指向了满身是毒血的湘,“不过,你得留下。”
“我既然能带着如意珠回来,就没想过还能回去。”全身已大面积露出白骨的鲛人,站立在墓口,一双静如秋水的眼睛,看着曼尔戈部幸存的牧民从古墓中陆陆续续走出,踉跄着爬上马背,没有一个牧民去管这个几乎给他们带来灭顶之灾的鲛人的死活。
“不错,复国军果然不怕死。只是,终究还是为了一些不相干的人,拱手让出如意珠,摒弃了自己千方百计的谋划。”
“我们鲛人挣扎数千年,只为回到碧落海……”仿佛气力不接,湘扶着石壁断断续续回答着,“但是,又怎忍为了本族生存,让另一族承受灭顶之灾?”
那样低哑却斩钉截铁的回答,顷刻间镇住了所有踉跄上马准备离去的牧民。
原本,并不是没有怨恨的。当知道那个化作“冰河”的鲛人冒充流浪琴师,混入部落配合这个女鲛人执行他们的计划之时,所有曼尔戈族人对于给他们带来灾祸的鲛人是恨之入骨的。
然而,当地底冷泉忽然裂开,那位给全族带来灾难的鲛人居然去而复返之时,她自盈满剧毒的赤水逆流而上数百里,复国军的女战士带着如意珠,返回到了这个古墓,只为解救不相关的另一族子民之时,似乎所有的怨恨,都在一瞬间悄然瓦解。
一时间,牧民之中竟有人不曾离去。摩珂也下了马,望向那个她印象中娇小美丽的鲛人女子,她只见过她一面,也不知她和寒洲之间的关系到底如何。可是,她依稀感觉到,她和这个女子之间,有着丝丝缕缕的联系。眼下,并无太多时间去想其他,她只想救回这个鲛人女子——那是来自于同为女子之间的相惜。
“快走!你们留下来无异于送死!”湘对着尚未走远的部落牧民喊道。
“既然不想走,那就留下来一起死吧。放箭!”
身后一片调弓上弦之声,在并无穿梭破空之音前,湘的声音已压过了这一切。
“云焕!你出尔反尔!”鲛人女子厉声怒喝,“有本事杀了我!不要祸及无辜!”
“呵……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谈祸及无辜四个字?我师父何辜?!他早知你这个贱人手段阴险,然而师父他悲悯众生,任由你胡作非为而不出手。你呢?你对他做了什么?海国*复*国,一己之私牵连无辜,却又算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