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昳很吃这一套,他移动着的身子茫茫然地站住,然后把董靖雯逗笑了。董靖雯把大门从里面拉上,坐到那张小桌子旁边来。
只有尹昳还没坐下来,他望着一个开启的抽屉好久,尹昳二号看着尹昳好久,然后他们同时张开嘴发出声音,又都说了一半声音就停了。“真不愧是同一个人啊。”董靖雯拨弄塑料袋发出声响。
“这个药为什么有两瓶?”最后还是尹昳先问出的口。
“我也想说呢。那天疾控中心打来电话了,说你已经拖了一个礼拜没去取药了,一般这种电话他们不会打,因为一般情况不再取药说明不再需要了,但你是初检显阳没几个月的人,不可能这么快发病,所以他们还是打了这个电话。”尹昳二号皱了皱眉,“可是为什么你拿回来一瓶也不吃?”
“我不需要吃药吧。”尹昳把抽屉合上,“你哪天去取的药?”
“我想想啊,这周你让董靖雯就带了一次饭吧,就那天。我特意避开你们放学的时间回来的,我记得很清楚,饭都凉了。”
“所以说,那天我去放饭的时候,这屋子里面没人?”拉环在董靖雯手中发出绝唱,然后泡沫滚涌而出,碰击在铝制的罐壁上。
董靖雯自嘲地笑了一下,她还奇怪为什么本能听到这一切的尹昳二号毫无作为,即使他什么都改变不了。
“你,还好吗?”尹昳坐下来,黄色的灯光照在及膝高的木头桌子上,颇有酒馆的风格。
“取消这学期所有评优资格,交一份两千字的检查,可能还有,不过要找了家长以后再定。那种东西以后不可以再画,相关的书什么的都被没收了。”
尹昳本来想问她有那么严重吗,可他又觉得确实是很严重的事情。于是他尝试着转移话题,“你,为什么会画那些东西?”
董靖雯凝望着尹昳,又转而凝望着尹昳二号,凝望这个词不会错,因为自从尹昳看向那时候的董靖雯开始,他感觉到无法摆脱地远离着董靖雯,就如同董靖雯用那种凝望的眼神将他们推开,推开到一个能讲故事的安全距离。
董靖雯拿起啤酒,灌了一大口。
任晓放了一堆作业没有写,她无聊到在纸上练习韩释安的名字,然后她回头看一眼韩释安,那货偷偷在下面玩手机,她用极小的声音叫韩释安,韩释安旁边的人都抬起头来看任晓,韩释安依旧在底下忙活着,毫无反应。
任晓用笔在韩释安的名字上“嚓嚓”画下个叉,她托着腮,无聊地望着走廊里面。
她的目光漫无目的,游荡在走廊里挂着的文化宣传板她能看到的部分和十二班第一排几个学生十分专心的模样之间,直到她看见十二班门口站了一个男人,十二班的班主任也从教室里走了出来,有学生家长来到学校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只是那个男人,她见过。她突然想起来,那个男人在她生日的那个晚上出现在那家菜馆里,那是董靖雯的父亲。她看见男人和老师走向语文办公室的方向。十二班的班主任是教语文的呀,任晓心想。
讲台上坐着的数学老师已经打起了盹,然后突然出现在他眼前的任晓吓了他一跳。“嘿嘿,老师,语文老师让我这个时间去找她分答题卡。”
轻轻推开语文办公室的门,任晓撞见屋里投来的几束目光,她咧出嘴一笑,然后轻轻又关上了门。“茵茵,有什么活我来帮你干呀。”
语文老师用食指的关节推了一下镜框,“不好好学习,你又来我这里晃葫芦卖药了?说吧,想干什么啊?”
“没有啦,”任晓轻轻捏捏语文老师的肩,“我就是来帮你分担劳动的。”
她听到另一边的谈话已经开始,于是她不再撒娇,熟练地蹲下来数堆在地上的卷子。
“老师对不起啊,她闹出这么大的事来。”董浩的声音是很温和很耐听的。
“先别这么说,靖雯爸爸。”班主任没有坐下,直接倚在书桌板上。“我们想知道,这孩子为什么会研究这些东西,还想知道她身上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您别担心,我知道董靖雯一直是一个很稳的孩子,只是这是升旗仪式上发生的事情,很多惩罚可能免不掉,我只是希望如果发生什么的话,我们能第一时间帮到她。”
董靖雯的眼睛简直和董浩的一模一样。
你注视过发出凝望目光的眼睛吗?如果没能被推开,那目光可能直接穿透了你,望向一段永恒笼罩着凝望者的回忆。
第8章 祝福
什么能改变一个人?
当董靖雯第一次在客厅里发现醉倒的父亲的时候,她站在那儿一口气把答案想清楚了。然后她用飞快的速度收拾好茶几上、沙发旁的一片狼藉,她轻轻把董浩的睡姿扶正,给他披上了一条盖不住他庞大身躯的小毯子。然后她又坐在鼾声中都带着酒气的董浩旁边想清楚了另外一件事。
你为什么接受一个人的改变?
当第一束烟花“噌——”地窜上夜空,红色、绿色、金色、紫色的绚烂火光都映进了没有开灯的屋子里,董浩从一闪一闪的光亮中爬起来,他觉得头很痛。他估计自己就那么呆呆地坐着了三、四分钟,然后才晃晃悠悠地走进发出声响的厨房。
厨房的灯其实不算亮,但对于从黑暗中摸过来的董浩而言还是有一点刺眼。
“醒了?”
董浩揉揉眼睛,温和的光就进来了。董靖雯正在用筷子翻弄锅里的汤圆,锅里发出“咕嘟咕嘟”的闷响,升起一撮撮热气。她盛了一碗,双手小心翼翼地扣住碗沿和碗底,放到董浩面前。“烫嘴啊。”
董浩愣在那儿好久,碗里热乎乎的气都给他熏出了一眼眶的泪,然后他反应过来,赶紧用勺子舀了一个汤圆,放在嘴边轻轻吹了吹,然后直接吞进嘴里。明明被烫到忍不住发出“嘶哈”的声音,他又用听不清轮廓的声音连声说“好吃”。
董靖雯没有回头,她用食指的关节去蹭眼角,一滴泪“啪嗒”掉进翻滚着的锅里,谁都没有发现。
喝到迷迷糊糊睡过去,爬起来也必须塞几个汤圆到嘴里。正月十五,母亲已经下葬了一个礼拜了,我给自己也盛一碗,日子还得过下去。
已经过去那么久了,董靖雯有点惊喜自己不会经常去想了。她只是偶尔突然会想,比如那节自习课上,在已经脱离了她思绪的借来的数学课本前,她又想起母亲住院的那段日子。
她记得母亲一直告诉她要好好爱护书,不可以撕,但她挣扎了好久还是撕掉了疾病的那页,她连这两个字都不想看到。那么厚的一本书啊,那么多花里胡哨的圈圈点点,她只会画一个,不停地画,不停地画。
那个图案的名字,叫做祝福。
她还记得那页唯一一句没有被译成中文的句子,“Everything will be fine.”她无事可做,什么都做不了的时候就一直地画,在母亲十分虚弱的手心里画,教眉头紧皱的父亲画。那时她从来没想到过有一天她会对胡娜说出“那些都不灵的啊”这样的话,她都已经高一了,她学过这么多年的科学知识,很多事情也在她的只是范畴内被否定了无数次,但她当时就是那么地相信祈祷的力量。
所以母亲走了这么久了,你还相信吗?试着画一下吧,董靖雯,还记不记得那个图案是什么样子的了?
铅笔在借来的课本上流畅地画出那个图案,事实证明,即便内心已经否定,可是自己的身体,分明记得怎么祝福。
每一个女巫,都比别人更相信祝福。
如果董靖雯能听得到那节课间女厕所里任晓的怒吼,她一定哭笑不得。她跟胡娜那两个朋友要来了手机号码,她们把手机递出去给任晓看的那一瞬间,任晓直接抓过来拨通,然后对着电话那头一顿劈头盖脸的又骂又喊,质问她到底对董靖雯做了些什么,质问她知不知道她找茬的符咒根本就是一个祝福的图案。
结果是,放学的时候两个女孩接到胡娜打来的求救电话,她一个小时前喝了楼下种子商店买来的敌草快,现在已经在医院洗过胃了,可是她查到这毒根本没办法治,只能一天一天等死,她后悔了。她躺在医院里哭得喉咙都哑了。这个电话吓坏了两个小姑娘,所以她们终于敲开董靖雯家门的一刻,其中一个眼泪已经啪嗒啪嗒地掉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