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敬端表情古怪地看了她一眼,扯着王妃的胳膊就走了,活像逃命。
马车上,“周敬端”面如死灰地交代了御书房中的事,“王明珠”拧着眉头,似乎早就预感到了。
她轻松地道:“兵符交得好,早该交了。骄奢淫逸纯属扯淡,皇帝他先管好自己吧。”
周敬端呆愣地点点头。
她继续道:“自打华仪那事儿一出,皇帝就知道广德寺是我的地盘了,不慌,就当做几天俗家弟子。”
见周敬端表情依然沉重,好似一块泡坏了的木头,以为他是怕吃冷斋饭,王明珠立马关切地补上一句:“把厨子全带去寺里。”
周敬端有气无力地看了她一眼,又长长地叹气:“不用了王爷,我大约吃不到明天的晚饭了。”
王明珠挑眉:“嗯?”
“林昭......唉,我祖父还是参知政事的时候,她就跟我同窗了。一张嘴,她就知道我要讲什么,你在她那儿,肯定暴露了。”
桓王妃轻松写意的表情出现了裂痕。
王明珠:“她问我最近看过什么书。”
周敬端:“你怎么答的?”
王明珠:“......不曾。”
周敬端啪地一拍脑门,满脸悲壮。
王明珠:“她邀我打马球。”
周敬端:“......我跟她打过,十把输九把半。”
两人一齐拍了拍脑门。
王明珠不忍心再说下去,被桓王垂死挣扎地一瞪,继续道:“她喊我明珠,说此名寓意‘掌上明珠’,还夸这好听。”
周敬端默了一阵子,才道:“她小时候说我这是‘明珠弹雀’的明珠,嫌难听,一直喊我王小九。”
王妃欲言,被周敬端破罐破摔地打断:“是不是还有牛奶砖?还说要常来?”
王明珠点头。
周敬端恨不得以头抢地:“她牛奶过敏。我小时候写话本子,编了个情郎给她,名叫赵常来。”
这下彻底暴露了。
车内一片死寂。
......
周敬端叹道:“干脆让我在广德寺剃度出家算了。”
王明珠扶额,一时间也找不出什么宽慰的好话:“那什么,往好地方想,皇帝知道我不吃葱,你那回暴露了,他不也没揭穿嘛。”
周敬端又叹:“王爷知道,为什么我这么久都不和林昭联系吗?”
没等人问,他继续:“因为林昭太损了,损人不利己,她嘴里,从来守不住秘密。”
凤仪殿内,皇后娘娘自桓王妃走后,表情一直凝重,不复方才喜悦神情,倒像内心思虑重重。
最后,她在不到手指长的纸上,提笔写下了“一切如常”四个小字。
一声口哨,唤来了扑腾着翅膀的白鸽,她将纸条塞进竹筒,目送其飞远。
“王小九。”她喃喃道:“看在你的份上,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
☆、京郊大营
周敬端与王明珠千算万算,没算出来竟差在了桓王这一步。
两人收拾铺盖搬至广德寺,桓王跟回了娘家一样身心舒畅,草草料理好房内摆设后,与王妃一齐坐在椅子上发愁。
桓王捏了捏眉心,道:“要么,交代了吧?”
两人亲自动手搬东西之时,就把身子换回去了,这会儿用的是自己的原装件。
王明珠十分心动,然而拒绝:“你是陛下他亲弟弟,落地的自然不会是你的脑瓜子。”
周敬端欲继续劝,王明珠先他一步道:“我全家上下几十口人的命,如今可都悬着,万一出个什么差池,王家百年名声毁于我手,王爷,我宁可当初就死在金陵。”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周敬端哪还有劝的余地,只好与她继续发愁。
因身在佛门重地,某些人即使有贼心,也不好意思行贼举,二人将就了一晚,第二日,来了个宣旨的太监,说皇帝要桓王去京郊大营交接军务,完事儿了再回广德寺思过三月,罚俸两年。
桓王接旨谢恩,与王妃坐着马车赶往大营。
马车上,没出息的王妃反复地翻看圣旨,目瞪口呆,只在意一句话:“罚俸两年!”
周敬端没忍住,嗤地一声笑出来。
王明珠气鼓鼓地捶他:“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不当家、不管账的甩手掌柜一边笑,一边掰着指头为她算:“府上良田、铺面、茶庄、货船有多少,每年又依此进账多少,你算过吗?罚的那点俸禄,都抵不上前几日皇帝差人送来的摆件。”
当家的人捧着脸,略有一丝发愁:“少坑国库多少银子,你又算过吗。”
甩手掌柜默了默,竖起大拇指,还是她高。
两人慢悠悠地挪到了京郊大营,门口早有闻讯而来的一众将士,且有义愤填膺的折荆公主一名,正气得捶空气。
也难怪,桓王上交兵权、被罚思过一事,在许久没有茶余饭后谈资的京城里,已属惊天消息。圣旨刚出宫门不久,大半个京城就都晓得了,这会儿的热闹程度,早已赶上了菜市口。
有人说,桓王功高震主、言语偏颇、骄奢淫逸,皇帝实在无法容忍,正打算要他的小命。
也有人说,皇帝卸磨杀驴,边关还没平定几年,就急匆匆地要收回虎符,寒了将士的心。
大多数人都说,向来心高气傲的桓王这是失了荣宠,风光不再,也不知道接下来又会生出怎样的事。
显然,折荆公主属于第二种。
周云英急匆匆地迎过去,佯装没看到王妃,对着桓王冷漠的脸,拱手道了句:“属下参见大帅。”
桓王:“回京之后,本王已把帅印托付给你。”
周云英一愣,支支吾吾的:“我......”
王明珠本就是局外人,眼睁睁看着他从马车里春风洋溢的笑,变为现在寒冬腊月的冷。桓王这变脸的速度,令人叹服。
她趁此观察了一番兄妹二人的相处方式,倒有些像上下属的关系,一早听闻桓王麾下军令森严,手足至亲也不能免,对公主居然也一视同仁。
嫁去桓王府前,又听人说,桓王生性冷漠,待人接物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对流着同一股血的兄弟姐妹们,都拿捏着分寸,不近不远。若有人想亲近他,从他的喜好下手,上赶着巴结,也不会被看得多重。
他的眼里自带警戒性,随时提防着人,实在难以揣摩。
这样戒备的小孩,王明珠只在难民营见过。
建兴年间,天灾人祸频繁,有一年六月飘雪、山洪爆发,四境哀鸿遍野,献王在京郊特设难民营,自掏腰包以救治。年幼的她提着食盒前去探望五哥,瞧见一衣不蔽体的年轻人,听王权说他没了爹娘,背井离乡,背着好友千里迢迢来京城领救济,可他好友昨日病死了,原本还能帮着做些事情的开朗少年,一瞬间失去了生的希望,再没开过口,也没吃过东西。
王明珠那时初见人间疾苦,又怀慈悲心肠,不忍他如此消极,上前将食盒递给了他,另好言宽慰几句,说人这一辈子,应当为自己而活,替已故之人看尽人间风光。
虽有些前后矛盾,但少年总算肯进东西了。
王明珠去年头回见桓王,对方的眼神,就让她想起了那个年轻人。
人一旦失去内心所珍重的事物,就会变得像怪物,不会心软,永远怀疑,不再相信真心。
看似浑身带刺,其实是为了保护自己。
王明珠想到这里,心尖像被人狠狠掐了一把,又酸又软。
她的夫君,早已用刀将自己血淋淋地刨白,把内心深处的所思所想都讲给她,失去那么多,却还如此真诚,需要用尽了多少勇气、不眠了多少日夜,才敢迈出这一步。
她不敢想,她怕自己还不起。
不过感情这回事,从来都不需要像端平一碗水那般小心翼翼,一个人真心实意地爱,愿意付出多少,不代表就能得到多少,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桓王乐意,他心甘情愿,他认栽。
周敬端早就想过,若没能把王明珠的心拿下,就算了。至少他们是夫妻,能躺在同一张床上,就算同床异梦,他也认。
百年之后,合葬在同一个陵寝,下了地府,奈何桥上,能遇见最好,遇不到,他来生再去寻。
三人一道往中军帐走。
去年归京时,边关只留了几个挂有要职的将军守着,其余有伤有病,或思念故乡的,都请了旨意随桓王回来了,他们过了年节后,便一直呆在京郊大营,跟着京城的弟兄们演练军阵,一帮糙老爷们,即便编制不同经历不同,也还算相处得和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