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熏着不知名的香料,浅淡清新的味道,像是茉莉花香,让人不自觉的想起江南水乡温柔的烟火。
荣靖忽然记起来了,自己的父母就是江南人,而她也出生在江南。童年的记忆大多充斥着血与火,可记忆中能够追溯到的最早的片段似乎是来自她两岁或者三岁时的一个黄昏,父亲抱着他在庭院玩耍,母亲在灶台做饭,她躺父亲的怀中,看着袅袅炊烟在风中变幻姿态,最后消散在云里,鼻端传来清甜的花香,是茉莉。
那时天下已经乱了,而这是动乱之中零星的美好。
“阿音,你来了。”杜银钗随意的与长女打了个招呼。
荣靖朝着母亲淡淡的行了一礼。
“哀家病了这么一段时间,也不见你主动进宫探望。”杜银钗就好像天底下每一个寂寞的老人一样轻哼着抱怨道。
但说实话她其实一点也不老,就算眼角眉梢有了皱纹,可那股精神气依然锐利着,像是不曾生锈的宝剑。荣靖仔细的观察她那头长发,半是失望半是欣慰的发现母亲甚至就连白头发都没有多少。
“你嫁了人,在我心中也始终是我的女儿。可是按照世人的说法,你就是被泼出去的水了。”杜银钗像是玩笑一般说道:“那么,阿音,你在夫家生活的怎样?”
“我不是在夫家生活。”荣靖半垂着眸子,“我是当朝的长公主,有自己的府邸。我也始终姓周,这是我父亲予我的姓氏,谁敢更改?”
“这么说,哀家也不用担心你被欺负?”杜银钗笑了起来,“那就好。不过——”话锋一转,“你不会欺负杜家吧。”
荣靖也笑了笑,“杜氏乃是母亲的娘家,谁又敢对杜氏不敬?”
“杜家是哀家的娘家,可也只是哀家的娘家而已。”杜银钗的嗓音冷冷的,笑容好像薄冰一般,“听说你虽然有公主府,却仍然三天两头的往韩国公府跑?这又是何必,哀家的女儿,难道要像那些受委屈的小媳妇一般战战兢兢的侍奉公婆么?”
荣靖缄默不语。
就在这时杜银钗睁开了半阂着的双眸,“不必对你的舅父舅母过于倨傲,却也没必要同他们靠的太近。哀家将你嫁给杜榛是只因为你父亲的遗命,你既然知道自己姓周就该清楚你的富贵荣华都来自哪里,杜家说到底不过是依附着哀家而有了外戚之名,生死都在哀家的一念之间,你懂么?”
荣靖咬着后槽牙,脸上的表情乍看起来仍旧平静,只有唇边的笑隐约透着怒,“懂了、懂了,太后这是在威胁我。”
“算不得威胁。”杜银钗轻描淡写的说:“是警告。你悄悄弄些小动作哀家不管,随你高兴,可你别玩过火了,最后把自己也赔进去。”
荣靖站在殿内阳光找不到的地方,神情晦暗,也不知是在想什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我一直在想,母亲有时候是不是对阿禾偏心太过了。”
“不,哀家谁也没有偏心。”
“是么?可我倒是觉得,如果有天我死了,母亲也会眼睁睁的看着,不闻不问。”
杜银钗终于是忍耐到了极限,一拍椅子扶手坐了起来,“你哪天要是死了,必然是你自己寻死。自己找的死路,能够怨谁?你说哀家偏心,那哀家承认便是,但哀家就算是偏心,偏得难道不是你么?哀家怎么会有你这样愚蠢又狭隘的女儿,脸上一道早就淡了的疤痕就值得你耿耿于怀这么多年;一个没什么用处的皇位也值得你念念不忘!你知道你像什么吗?像那些阴沉沉的、盯着腐尸盘旋的秃鹫!”
她们不愧是母女,竟不约而同的用禽兽来类比对方。
荣靖错愕了一阵,回过神来后说:“我的确想的不对,母亲没有偏心。无论是我还是阿禾,母亲都不爱,母亲只爱自己罢了。”
杜银钗沉默了一会猛地站起,从侍女手中夺过了自己半干的头发,一只手握着头发,另一只手抄起桌上的瓷瓶对着长女砸了过去,荣靖敏捷的躲过,接着拔腿就跑。身后杜银钗紧追不舍,慈宁宫里凡是能砸的东西都瞄准了荣靖的后背飞了过去。
殿内侍奉的宫人低头屏息,见怪不怪。这对母女关系不好不是一两天了,从前杜银钗还是皇后的时候就经常亲自动手揍当年还是公主的周嘉音,现在做了太后,面对着成为了长公主的女儿时也还是不改当年风采。
从某种程度上来看,这是好事,能够揍自己二十多岁的女儿,说明她身体健朗如故。
再看长公主这灵敏矫健的身姿,就知道三年来她在战场上没有白白历练,让人欣慰。
不过……要是皇帝也在就好了。慈宁宫的宫女们听着耳边乒乒乓乓的声音,如是想道。
皇帝要是来了,就知道太后平日里待她,相当的仁慈。
第95章 、
嘉禾用了不到十天的时间学会了如何在马上掌握平衡,凭着纤细的缰绳控制马匹的行动。接着她又开始学习射箭及剑术,在这个早已不再尚武的时代,她简直就像是汉唐时的世家公子。
一开始苏徽只当她是心血来潮,或者是面临的压力太大,所以找些高强度的运动来发泄压力而已。可很快苏徽就意识到了,这个看起来纤瘦的姑娘是动了真格。
一连十余天的经筵与日讲都被她推了,若不是方延岁替她在帝师方凌崖面前说了不少的好话,只怕那位严肃古板的学者早就要怒不可遏的上书斥骂君王。而这十余天的时间里,从前几乎没有碰过武器也从未骑过马的嘉禾就一直待在校场,上午练习骑马、下午学刀剑与控弦之术。
驭马也就罢了,像剑术之类的武艺多是早早打下基础的,嘉禾十六岁才开始学,再怎么努力也是于事无补。也就射箭上的本事勉强合格,虽然做不到百步穿杨,但五十步外的箭靶,她十发能中个六七发,只不过付出的代价是训练过度所造成的一身伤。
天子有什么伤病都需要载入太医院的档案,嘉禾没敢让太多人知道自己受伤的事情,怕招惹那些什么事都爱多嘴的朝臣。好在她还有个陪练苏徽,苏徽以自己受伤为借口,偷偷向尚医局的女医官问来了不少的伤药。这原本是不合规矩的,可谁让他是如今皇帝最喜欢的女官,尚医局的人乐得送他过顺水人情。
夜间的时候嘉禾也不会休息,而是会去翻阅堆积在御案上的奏疏。但相比起白天的训练,这已经算是难得的轻松时刻。
御书房的宫人都被屏退,嘉禾坐在凳子上,一只手解开了衣裳的系带,另一只手捧着前线送来的军报,头也不抬的向苏徽催促道:“快些。”
拿着药瓶的苏徽远远的站在一边,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
这些天给嘉禾上药的,都是苏徽。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嘉禾不愿意让别的人知道她受伤的事情,而唯一知晓秘密的人就是苏徽。堂堂女皇怎么可能自己动手上药,当然是要苏徽来。
“还愣着做什么?”迟迟没有听到脚步声,嘉禾抬头瞪了苏徽一眼,“你这人总是这样不紧不慢的性子,再这么磨磨蹭蹭,朕早晚有天要罚你。”
“是是——”苏徽挪着僵硬的脚步走到了嘉禾的背后,伸出不停发颤的手,扯下了嘉禾的衣裳。
少女的脊背莹白如玉却又消瘦得骨骼分明,苏徽别过脸去不敢再看,心里痛骂了自己一万句禽兽。
药罐子里是粘稠的药膏,原本可以直接用手抹在伤处的,但苏徽找来了一支没用过的毛笔,拿笔当刷子,蘸着药膏往嘉禾身上涂。
对此嘉禾很是不解,不过这样倒也方便,不必弄脏双手,她也就随他去了。
“你动作快些。”九月的时候拂过北京的风已经有了萧瑟的寒意,饶是殿内门窗紧闭,嘉禾脱了衣服也还是觉得瑟瑟发抖。
苏徽含混不清的应了几声,手中的笔越来越乱,嘉禾终于忍不住回头看着他,“你究竟在怕什么?”
面颊绯红的苏徽猝不及防的撞上她凌厉的目光,过了一会他喃喃了一句:“非礼勿视。”又挪开了视线,这一次干脆翻着白眼仰头看向了屋顶。
嘉禾气得掐住了他的下巴,强迫他低头与她对视,“读书把脑子都读坏了!非礼勿视是这么用的么?你我俱是女子,你慌慌张张的做是什么。”她瞪着这个羞红了脸、目光躲闪、委屈得仿佛快要哭出来的“女官”,瞪着瞪着不觉松开了手,“你这幅样子,倒像是朕在轻薄你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