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涵宁并不直接回答嘉禾的问题,反倒又问:“陛下将如何成全自己一片孝心?”
先帝是她的父亲,杀死先帝的是她的母亲,做子女的怎能杀死自己的生母?可如果不杀仇敌,又如何能对得起死去的父亲?
这一问题嘉禾三年来想过无数次,她轻哼了一声没有回答,这时候她无论回答什么都是错的。
“方公公,太后三年前是紫禁城中一介妇人,执掌得不过是东西六宫妃嫔的生死,是如何才能千里迢迢在军中安排下刺客的?公公别说是锦衣卫,锦衣卫的指挥使虽然受太后提携,然弑君这样的大罪,一点点提携之恩不足以使他犯下。”
嘉禾三年前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公主,自己母亲暗地里有多少势力效忠,她其实并不清楚,她这是诈方涵宁。
方涵宁不语,算是默认了嘉禾的猜测。
“是谁?”嘉禾头一次用这样森冷的语气同方涵宁说话。
杀不了杜太后倒也没什么,可杜银钗身后藏着的那些人,却是非死不可。能对先帝下手的人未必就不会对她动手。
有个词怎么说来着——如芒在背。
汉宣帝初登大宝之时,权臣霍光还活着,史书上载:“宣帝始立,谒见高庙,大将军光从骖乘。上内严惮之,若有芒刺在背。”
霍光有没有谋反之意,千百年后的世人众说纷纭,但对于一个皇帝而言,不管霍光怀有的是怎样的心思,手握大权就注定了他未来家族覆灭的命运。
方涵宁点了点自己的脑子,“陛下心里知道。您是靠着什么以女子的身份成为九五之尊的?”
是靠着功勋。
靠着那些看着她长大,曾经被她称为“伯父”、“叔父”的人们。
“先帝定都北京,封有十三家国公,十三家国公如丝线交缠,几乎每一家都与太后有着非比寻常的关系。三年前与太后勾结的人是谁!”
有个答案呼之欲出,她颤了颤眼睫,没有说出口。
李世安,或者郑牧。
她如今北疆的支柱,战场上的双壁,注定会被载入史册为后世传颂的一双名将。
“老奴只是在先帝跟前伺候的奴婢,什么都不知道。”方涵宁将身子缩成一团,似笑非笑,“什么人该死,陛下自己心里清楚。”
在嘉禾心中妨碍到她的,就算不是她的杀父仇人,她也会动手。
听到这话之后嘉禾没有反驳,只是斜睨了方涵宁一眼,又回到了之前的那个问题:“方公公是该死的人么?”
“老奴不是。”方涵宁收起了对新帝的轻慢,毕恭毕敬的在嘉禾面前跪下说道。
“朕凭什么信你?”
“老奴当年,投靠的是赵贤妃。”
赵贤妃,三年不曾听到这几个字了,嘉禾不由恍惚了片刻。
“你说出这样的话,是希望朕笑话你蠢么?”
长业年间方涵宁地位超然,完全没必要掺和进后宫的浑水之中。更何况杜银钗与赵贤妃的对比比起吕后和戚姬的更为悬殊,赵氏一族费心折腾了数年都没能废掉杜银钗。
“赵崎与老奴,乃是旧识。”方涵宁答道。
“宦官与士人之间,竟也有所谓友谊么?”
“老奴曾经是照顾荣靖长公主的人,太后始终觉得,长公主面容损毁,是老奴失职。”
原来如此。
方涵宁与杜银钗不和,又和赵崎有私交,那么他会帮赵贤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起初赵崎只是拜托方涵宁在宫中关照他的女儿,可是后来贤妃有了身孕,于是就连方涵宁都忍不住在她的身上押宝。那时候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若干年后登基的居然是杜氏所生的宁康公主。
“你说你是赵贤妃的党羽,全无可能帮着娘娘一起弑杀先帝。可这些都只是你的一面之词,你当年为贤妃做过什么?”
赵贤妃已死,赵氏一族都被流放,方涵宁就算是赵党又该如何自证身份?
嘉禾也没指望方涵宁能拿出多少证据来,她只是要想找机会从这个老人口中问出更多的宫闱旧事。
方涵宁却不再说话,起身将嘉禾带去了一个地方。
不远,就是他住处隔壁的厢房,他推开房门,屋子里是两个正在下棋的小宦官。
嘉禾愕然,不知道这两个小宦官有什么独特之处,值得方涵宁带她专门来见上一面。而苏徽立刻脸色一变。
他已经猜到这两个孩子的身份了,在他们还没转过头来的时候。
木门吱呀一声推开,年纪较小的那个孩子自然而然的抬头望向了门口的嘉禾,年长的那个却是淡然落下一子,理了理衣袖之后转头看了过来。
年幼的那个眼中藏着好奇,年长的那个带着他朝嘉禾一拜,“罪臣赵氏游舟携弟游翼拜见陛下,陛下万岁。”嘉禾三年前曾经见过赵游舟,他是赵贤妃同母兄长所生的侄儿,曾经在贤妃去往白鹭观的路上送过自己的姑母,当时这个孩子给嘉禾留下了一点印象。
苏徽倒吸了口凉气,看着这两个眉目稚嫩的小男孩,仿佛是见到了两只妖艳的男狐狸。赵氏兄弟,未来历史上的祸水,唯一能与昆山玉抗衡的宠臣。
第78章 、
这一对兄弟原本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三年前贤妃死后,赵氏一族悉数被流放海南。
不等嘉禾问话,方涵宁首先跪下谢罪道:“老奴斗胆,将故人遗孤收容在泰陵,若无先帝庇佑,这两个孩子必死无疑。”
嘉禾眉心一皱,“遗孤?”
年纪较小名为游翼的孩子面露哀戚之色,年纪大的握了握他的手,对嘉禾道:“草民满门族人,都已经过世。”
“怎么死的?”
“有些人是死在流放路上,有些人是在到达海南之后被杀。”
“你们的祖父呢?”
“早在两年前就死在了岛上。”
嘉禾有片刻没说话。
赵崎是她童年时懵懵懂懂讨厌的对象,因为那时候厌恶总陪伴在她父亲身边的赵贤妃,所以她自作主张的将赵崎也划归到了奸臣小人的阵营之中——尽管那个时候她连什么是小人都不是很懂。
后来她听长姊说,赵崎算是个能臣。
能臣就能臣吧,与她没有关系,她依旧敌视着赵氏一族。后来赵贤妃在宫里兴风作浪,她更是觉得姓赵的没有好人。
赵贤妃死去的时候,她看着那个两鬓斑白的中年人跪倒在白鹭观的熊熊大火前,心中有过短暂的欷歔。
紧接着赵氏一族迎来了灭顶之灾,当时嘉禾连登基大典都还未举行,就算心里清楚赵家无辜,也救不了他们。
再后来她做了皇帝,逐渐明白了朝堂上的事情之后,她才了解了赵崎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那的确是个有才华有本事的大臣,她曾经想过,如果能有机会让赵崎为她效命该是一桩利国利民的事情,可惜只要杜银钗还在一天,赵崎就绝对不会有机会回到京城。
现在赵崎的孙儿告诉她,赵崎已经死了?
没有人和嘉禾说起过这件事,她深吸了口气,既为此而惋惜,又感到了深深的无力。
“他是怎么死的?”
“不知道。赵游舟说。
“不知道?”这三个字背后意味深长。
“流放之路艰辛,祖父在走到洞庭一带时就已经病倒,渡过海峡之时,已是油尽灯枯。”小小的少年用一种平稳的腔调对嘉禾说道:“也许祖父是病逝的。可——他在气绝之前攥住了我们兄弟二人的手,叫我们逃。”
嘉禾缄默的走进这间屋子,目光来来回回的打量着这对兄弟,“所以,你们来到了京城,就你们两个?”
“带着我们一块逃亡的还有家中的忠仆,数千里路途遥远,她在将我们兄弟二人送到这里之后,也去世了。我们二人不知该去哪里,只能投奔方公公。”
“为什么一定要回京师?”嘉禾又问。
她见过帝国的堪舆图,知道海南在国家的最南端,遥远到她这辈子都不敢想象那里的风景。
赵氏兄弟手上有着厚厚的茧子,脸上是未完全淡去的伤疤,足以作证这一路上他们兄弟的艰辛。
从海南到北京,就算乘船骑马,也需差不多一年的时间。成年人都未必熬得过这一路,他们两人的勇气和体力倒是惊人。
如果真的是为了躲避追杀,他们兄弟二人完全可以由那个所谓忠仆带领着一起换个地方隐姓埋名的活下去,何必冒着极大的风险重新回到京师,还来到了泰陵这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