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铿锵有力,如同雷鸣一般回荡在殿内。
嘉禾早料到他会有这样的反应,所谓的顶天立地好男儿实际上不还是贪生怕死,趋名逐利?他以死威胁嘉禾改变对他的态度,却不舍得威胁嘉禾放弃婚约。再说了嘉禾哪里折辱他了?他既觊觎皇帝配偶的身份,又不肯摆正自己的位子,还总觉得他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真是可笑至极。
但嘉禾没有笑出来,她原本准备好的辛辣嘲讽都在片刻之前烟消云散,此时她只怔怔垂眸,盯着自己的左手发呆。
刚才李骏拔剑的架势像是要杀了她,她身边所有的侍从都为此一惊,也就是在那一瞬间,嘉禾感觉有人重重的拽了她一下,想要让她避开李骏可能劈斩过来的剑光。
她动了动左手五指,触碰到的却是一片空。刚才被人握住左手的触感好像只是她的幻觉。
是你吗?她在心里悄悄的问。
奈何抬头四顾,什么都瞧不见。
于是她索性放弃了寻找,理了理衣袍,上前一步,对着李骏继续道:“没用的东西,你拔剑吓唬谁呢?朕若是你的父亲,瞧见你这幅模样只会觉得可笑。有胆子你便杀了朕,没胆子你趁早去死,谁稀罕你活着——”
这句话让董杏枝等人都不由露出了诧异之色,嘉禾很少有这样说话不留情面的时候,不,何止不留情面,简直就像是泼妇在训人。
年轻气盛的李骏果然受不了这样的刺激,猛地将搭在自己脖子上的长剑指向了嘉禾。
与此同时,嘉禾退了两步,像是受到了惊吓一般。
但马上她又恢复了镇定,再抬头看向李骏时,目光平静沉稳,“史官,将此人方才之言行记入今日之起居注中。秦国公之子有谋逆犯上之意,朕要让天下人都知道这件事情。”
说完这句话之后她转身离开了毓秀宫,神情与之前的轻佻判若两人。
“陛下,要不要乘坐轿辇?”董杏枝小跑了两三步才追上她。
“不必了。”她这样说道。
在她垂下的左手手心,现在正握着另一个人的手。若有人仔细观察女皇的袖口,或许会发现几丝不寻常,可她身边,又分明什么人都没有。
回到乾清宫后,嘉禾走入寝殿的第一条命令就是将所有的侍从都打发了出去。而后她微微加重了手上的力道,确认了身边那人的存在之后,顺着那只看不见的胳膊,一寸寸的摸了上去。
“别——痒!”苏徽赶紧解除了隐身装置,随着白光一闪,他的身形出现在了嘉禾的面前。
他们这一次应当不算是久别重逢,距上一次的见面不过是过去了十几天而已,可是这一次再相见,两个人都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苏徽想要说些什么,却好像被人堵住了喉咙,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只好上前,用行动代替了言语——他轻轻拥抱住了她,放任这个无论精神还是躯壳在腥风血雨中都撑到了极限的女子倒在他的怀里。
“你再走,朕就杀了你。”欢喜、悲伤、激动,各式各样的情感糅杂在一起,嘉禾恶狠狠的在他耳边说了这样一句话,但不似威胁,倒更像是哭诉。
可她偏偏又没有哭,只是嗓音哑的厉害,让人心疼。
苏徽一只手抱紧她,另一只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刚才,是你故意的吧。”
嘉禾冷笑了一声。
“你其实还是一点也不想嫁给那个家伙,对不对?”苏徽松开了她,认真的看着她的眼睛。
“你说呢?”
“我……我看见荣靖长公主了。你是不是打算要与李世安开战,激怒李骏,是为了逼他谋逆,是为了让长公主师出有名?”
第234章 、(四十六)
李世安带兵南下,嘉禾在这样一个时候如果仍然要继续与李骏的婚约,那等于是把周氏的江山拱手送给李家。她不嫁李骏,李世安就不过是一寻常武将,起兵造反有违名分大义,他若是嫁了李骏,不管用怎样的礼节对待李骏,在世俗眼中,她都已成了李家妇。李世安便从她父亲的臣下,一跃而成了她的家公,李世安的谋逆之举也就成了皇家的家事,甚至他就算废了嘉禾扶持自己的儿子登基,都有理有据。
嘉禾当然是不能嫁李骏了,毓秀宫内那位未来的“皇夫殿下”现在于她而言仅剩的价值也就只有当做人质,以及,为荣靖出兵创造借口。
李世安南下的借口是参加儿子的婚礼,虽然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是要谋逆,□□靖在他还未来得及做出谋逆之举的时候直接就在半路上伏击他,这难免不让人觉得朝廷这方阴险卑鄙。
嘉禾前去毓秀宫故意激怒李骏,就是为了让他做出不敬之举,如此也可以名正言顺的给李氏一族定罪。
做皇帝的心思曲折复杂一些倒也不是坏事。此刻已经带兵离开了北京的荣靖虽然没法及时的收到紫禁城传出的消息,但她猜得到自己的妹妹会做些什么,并且愿意信任嘉禾能够处理好除却行军作战之外的琐事,让她毫无后顾之忧的在驰骋厮杀。
用了八年的时间打磨历练,那个曾经让她轻蔑的妹妹,终究还是有所成长的。
此番出征,军队离开京师时并没有大张旗鼓,没有浩浩荡荡的阅兵,也没有祭旗、盟誓或是阵前占卜,荣靖一共从京师三大营的精锐之中抽调了三万人马,征调军队的旨意是嘉禾越过内阁与兵部亲自写下的——朝中官僚体系被她破坏之后,倒也方便了她行事,眼下内阁残破、新任兵部尚书软弱,竟是无人敢于阻拦她。而三万兵马之中,荣靖亲自率领先锋部队八千,抄山林近道,打算率先伏击南下的秦国公李世安。
跟随她一同出阵的,还有个特殊的人物——郑牧之子,郑椟。
相较于李骏,郑椟要显得更为理智温和,荣靖暗暗观察了这一路,心中的想法是:还好自己的妹妹没有选这个年轻人做什么劳什子的“皇夫”,否则白白牺牲了一个不错的青年俊才。
疾行了一天之后,即便是悍勇之师也不得不暂时扎营休整,否则在面对李世安之时,未必能有胜利的希望。
营帐搭好之后,荣靖将郑椟召来了自己的面前。她曾经是郑牧的学生,郑椟像是她的弟弟,因此她望向郑椟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慈爱,郑椟来到她的面前时她已经沏好了一壶茶,朝着对方轻笑着招手,“坐。”
郑椟也不忸怩客套,荣靖让他坐,他便大大方方的在荣靖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两人先是漫无目的的寒暄客套,待到气氛渐渐融洽起来之后,郑椟首先发问:“承蒙长公主赐茶,在下不胜惶恐。长公主若有吩咐,椟必当竭力而为。”
郑椟不是傻子,在被圣旨召来京城之后,他就差不多明白了自己的身份是牵制他父亲的人质。现在荣靖匆忙领军出兵,虽然不知道荣靖的目的地是在哪里,但他猜一定和李世安脱不开干系。而他,大概是朝廷用力爱胁迫他父亲跟随出兵的棋子吧。
郑牧与李世安的关系一向不好,着其中既有朝廷故意挑拨的原因,也有这二位武将本身性格就不对付的缘故。李、郑两郡对峙多年,朝廷终于狠下心来要剿灭李世安,郑椟乐见其成。至于李军若灭,郑家会不会遭到鸟尽弓藏的命运,这不是郑椟现在该考虑的。他眼下只是个质子而已,为了活命就得事事听从皇帝,若是荣靖在这时命他赶紧写信一封让他的父亲出兵袭击李世安,他一定毫不犹豫的就写,至于该怎么做,就让他的父亲和他父亲身边的谋士头疼去吧。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而我要做的事情,和你想的的确查不了多少。不过——你先听我说几句话如何?”荣靖也是聪明人,一眼就看透了郑椟心中所想。
“长公主请讲。”
“我与我的妹妹的确有事拜托令尊。只不过我姊妹二人也有厚礼要赠与郑氏一族。”荣靖斟茶,在腾升的雾气之中,轻声说道:“不知子孙万代的荣华富贵,能否打动令尊?”
郑椟一时间没能明白荣靖是什么意思,于是笑着调侃了一句,“陛下是打算许我以贵妃之位么?”
荣靖笑了出来,她记起了郑椟被召入京师的借口就是所谓的“选妃”。
但郑椟既然有开玩笑的心思,她便也轻快的应道:“你若是心悦于我那妹妹,不妨琴瑟友之。只是我那妹妹并非窈窕淑女,未必就会站在河州待你追求。再者说了,一个‘贵妃’之位而已,哪里就能换来千秋万世的富贵了?史上的外戚之家,显赫得也不过两三代而已。郑氏所求若只是一个‘妃位’,倒叫我不敢相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