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后,云杪又问:“我好看吗?”
我诚恳道:“好看。”
“若是好看,你便多看我几眼。”他眸中似藏了萤火,荡开潋滟微光,如蝶翩跹,“少箨,你再离我近些。”
我依言又向前走了几步,才听他开口:“凡间有个习俗,女子出嫁前一晚,需有家人为其梳头,以表祝愿。母后已一瞑不视,再无机会为我祝愿。少箨,就由你来为我梳头吧。”
我应了声好,拿起桌上摆好的木梳,按照惯例,从头至尾地梳了第一下。
云杪道:“一梳梳到尾。”
——他们同我说,这第一梳得梳到尾,可有讲究了。哎呀!我用的力气大了些,刚才没扯痛你吧?
这幻听来得突然,我手微微顿住,抬头四顾,却未见到什么人影,因此并未在意。
手复抬起,又梳了第二下。
“二梳白发齐眉。”
——这第二下梳了下去,就是白发齐眉的意思,意味着两人相伴偕老、再不分离。唉,不对不对,你是这九天之上的仙人,怎会有白发呢?
我晃了晃脑袋,才将这些幻听散了个彻底。好半晌,我止住颤抖的指尖,缓慢地梳了第三下。
“三梳子孙满堂。”
——至于第三下嘛……我说了你可不许笑话我,是子孙满堂这四个字。可你与我都是男子,哪儿会有什么子嗣?
——看来这贺词,是不说也罢。
我听得恍神,手一松,木梳直直落在地上,只发出了很轻的一声响动,却犹如万斤巨石,将我整个人砸了个动弹不得。
这个语调,太过轻快,绝无可能出自我口。却又太过熟悉,令我不得不承认,这确确实实就是我的声音。
我何时说过这种话?
“少箨。”
云杪听到声响,转过身来,揽住我腰肢,“我仔细想过,成亲之后,你我二人皆不是凡人,或是没有白发齐眉的那一日。但你若是喜欢孩子,我总有办法教你如愿以偿。”
他微微一笑,嗓音柔和似山间薄雾,轻缓动听:“你娶了我,我定不会委屈你。”
我不知如何作答,只觉胸口又闷了起来,聚着没来由的郁气,令我不知所措。
沉默许久,我拂开云杪的手,轻声道:“明日还要早起,你早些休息,我先走了。”
语罢,逃也似地离开了那间屋子,一下也不敢回头。
121.
抱着被褥回到房内,我合衣躺下,却是一夜未眠。
眼见天光乍晓,我默默起身,换上那身喜服,木然地坐在床上,等着阿笙他们来唤我。
成亲之事,不是凡间三大喜事之一吗?为何我并不开心?
哦……险些忘了,我是没有心的,自然不知道开心是个什么心情。
想想倒也十分可悲。
不知等了多久,门外忽然刮起阵阵疾风,木门接连发出哐当数声巨响,终于支撑不住,被硬生生撞了开来。
眼前银光闪过,挟裹着冷峭杀意。
我登时回神,侧头避开,那物事斜斜擦过我的脸颊,往我身后的墙面刺去。
我喘了口气,才转过头,凝神看去。
那原是把红穗银刃,刃尖穿了封信,牢牢钉入了墙面之中。
我使力将银刃拔出,取下上方的信,徐徐展开。
上面只写了寥寥数行字。
——哥哥,阿笙在寻桂亭等你。
那笔迹歪歪扭扭,寻桂的‘桂’字也写错了,用墨迹涂抹开来,以一副画来代替。这确实是阿笙的笔迹与习惯不错。
不过,她若是有事,为何不直接来我房里,却要如此大费周章?
我虽不得其解,却还是决定依约前去探个究竟。阿笙与我相伴多年,即便我二人并无血缘关系,亲缘却早已深入骨髓。
谁都会害我,可她不会。
我到寻桂亭的时候,亭内一个人影十分显目。
那人身着明艳红衣,头戴流云簪,顶着眼白分明的清凌杏眼,施施然坐在亭边,脚不着地,轻轻晃着。
她见到我,冲我挥了挥手,腕间银铃响彻,脆声道:“少箨哥哥!”
我见到她面容,总算定了神,择了个空位在她身旁坐下,问道:“为何要来寻桂亭?可是有什么事想跟我说?”
“哥哥今日便要成婚了,我总想着……要送哥哥一份大礼。”
她脸上是盈盈笑意,就连杏眼皆弯成了极好看的月牙形状。我却莫名觉得,那眼中情感十分淡漠,像是刻意作出,令我有几分不安。
“什么大礼?”
她微微笑着凑近了我,声音陡然低沉起来,如一条吐着红信的赤蛇,在对看准了的猎物进行最后的打量。
“当然是……杀了你啊。”
“他离大道只余一步之遥,我万万不能让你这个弃子,毁去他筹谋多年的大业。”
第49章 落月满屋梁·中
122.
闻言,我骤然起身,神情惊疑不定,已是明白先前那股不安之感究竟是从何而来。
她的这身红衣、头上戴着的流云簪,还有腕间的银铃……以及说话的语气神态,皆与阿笙全无相似之处,分明是漏洞百出。
是我太疏忽大意,见着了那封信,便先入为主地以为在寻桂亭等我的人一定会是阿笙,却不料——
我退了几步,沉声道:“阿笙在何处?”
“哥哥在说什么啊?”她作出委屈神色,眼中却尽是嘲讽笑意,“我就是阿笙,哥哥不认得我了吗?”
我冷冷看她:“阿笙究竟在何处?“
她跳下阑干,朝我步步逼近,柔声道:“我劝哥哥还是好好与我说话,不然我真的会生气。”
我还想再退,她显然已是厌倦了你追我赶的戏码,曳曳垂落的袖底蓦然伸出数条红绫,如水蛇般蜿蜒游走在地面,其中两条分别缠上了我的双足,而余下一条则绕着我的脖颈打了个圈,教我再难移动半分。
她走至我身前,停步抬手,绕在我颈上的红绫便缠绕着收紧,将我生生举至半空。
耳边传来天真笑语:“哥哥,你怎么不说话了?”
她用阿笙的声音这样与我说话……她怎么敢……
窒息的感觉席卷而来,我几乎快喘不过气,手却仍执意向前,想将她脸上那层面皮撕下。
她从容避开,再抬眼时,眼底已是森然冷意。
“重活一世,你还是与之前一般的不自量力。”
我手握成拳,无力垂落,只能从齿间勉强挤出几个字来:“不要用……用她的脸……这样跟我说话。”
“你在威胁我?”她盯着我,缓缓开口,“我已不再忌惮你。现在的我,只需动一动手指,你就得跪在地上任我宰割。”
她手握成拳,那红绫便失了力,尽数钻回她衣袖中。
我跌落在地,捂着喉咙不停咳嗽。她饶有兴致地站在旁边欣赏我狼狈模样,随后蹲下身子,一只手紧紧攥住我的下巴,逼得我仰头看她。
“怪不得他们一个个都爱你爱得死心塌地。这个眼神,就连我看了都要受不了。”她轻声叹气,另一只手抚上我的眼睛,“你就是这样勾引我的云哥哥的吗?”
说着,她声音微冷,屈起两指,有几分想当场剜掉我眼睛的意思,喉间发出怪异笑声:“不得不说,你们这些狐狸精,都是些不入流的下贱/货色,惯会抢别人的东西。”
“不过无妨,你再怎么算计,最后也只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可惜上次没能亲手送你上路,我一直觉得很遗憾,今日总算可以得偿所愿。”
我稍缓过气,已大概知道她是为何而来,不禁出声打断她:“你如果真是为云杪好,就不该杀我。他没了伴生枝,渡劫之时该当如何自处?又要如何成仙?”
她仿佛听见了极为好笑的事,笑得连腰都快直不起来:“哥哥,你该不会真以为,他需要你才能成仙吧?你从来没想过吗?为何他与伏清皆是仙格圆满,可伏清飞升了?他却迟迟没有?”
我眉头微蹙,想起先前我曾问过云杪类似的问题,而他只是与我说,飞升之事,修为、气运缺一不可。
他久未飞升,只是因为气运不至……
难道并非如此?
那人嘴角余了一抹笑意未收,似是看穿我所想:“你还不明白吗?他久久都未飞升,并不是因为气运不至,而是因为你啊。”
我终于露出茫然神色:“因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