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殿下为何还要看看?”谢蓬莱断不敢带着锦王到人流复杂的城门口当值,“下官在城楼着日备上茶水,殿下亦方便登高望远。”
“谢师,”锦王笑意里带着警告,“本王可不是三岁小儿。就算三岁时,本王就随祖母入川平叛。当然拿不动剑,但攻城时也是坐在祖母怀里看着的。”
这是谢蓬莱大意了,她的确听闻过这事,也是因为商王带着年幼孙女亲上前线,敌攻而不避锋芒,让将士们士气大振,连下数州。
“这事儿天下人多知道,还被变成了歌谣,什么‘妇孺尚不惧,儿郎何戚戚’。”锦王卷着不甚合身的衣袖,“但都不知我祖母对那时的我说过,‘芳儿,别怕。一般人家的孩儿三岁还在母亲怀里撒娇,但你却要见这等场面。这样到了三十岁,你才有可能继续活着。’”
谢蓬莱沉吟了会,对锦王拜下,“下官明白了。”
于是衙役和守城卫士在盘查出城的人,赵宜芳就站在谢蓬莱身后观察进出,顺便,不时低眼瞄几眼谢蓬莱凑在纸上写着什么。
进出明细由别人来记录,谢蓬莱写的却是空现今天口述的北夏见闻。但在前方听见盘问声时才会抬头看一眼。也怕锦王待着无聊,她还会暂时隔壁对赵宜芳解释此种商人做的买卖抽税几何,彼种绢布卖往西边作价几许。
赵宜芳站了半天,收获颇丰。见谢蓬莱写了许久没喝口水,只能替她续了凉水,“谢师,喝口水歇歇。”
谢蓬莱迟疑了下,点点头后忐忑接过。
前方城外来了支颇具声势的队伍,牙兵列在两侧,金钺宝辔打阵,后面跟着顶官轿。一名骑马的锦衣随从冲到城门前,勒马指鞭,傲慢地朝门前守卫道,“三州转运使邹大人视巡沙海,叫你们县令出来迎接。”
赵宜芳和谢蓬莱互相对了个眼色,谢蓬莱小声道,“我去便好。”
沙海县令不急不躁地步到那人马前,“我是沙海县令谢蓬莱,此时正在城门督管出城事宜。尊下是哪位?”
那随从见了谢蓬莱也不下马,只俯看着谢蓬莱,“那正好,谢大人请亲自迎接邹大人吧。”他语气多有轻慢,也不回答谢蓬莱的问题,只让开一个马身,示意她去轿前迎人。
谢蓬莱微微一笑,“即是转运使大人,还请先验证大人牙牌和文书。待谢某确认后再与大人清点入城人数,再行安排官驿。”
那随从骄笑道,“依谢大人看这阵势莫不是作假?”
“谢某不敢判上官真假,只循章法处事。”谢蓬莱微笑道,“另外,凡出入沙海官员,不论品级,皆依朝廷食券标准配备餐食。也请大人准备好。谢某就在城门口处理公事,在此等候着。”
赵宜芳见一个转运使随从都对谢蓬莱趾高气扬已经动了怒,但见谢蓬莱不卑不亢公事公办的模样又觉得可心极了。那怒火已经化作看戏的乐儿,她望着远处的轿子内还没什么动静,那随从已经怒不可遏,鞭指谢蓬莱厉声道,“你一个七品县令竟然敢在转运使面前如此拿势?”
看那马鞭似乎随时要甩在谢蓬莱面上,赵宜芳的眼眸一冷,却见谢蓬莱环视四周一眼,又无惧地看着那随从,“谢某七品不假,拿势却不曾。依规制办事何错之有?”她晾着那随从,踱回自己的位置坐下,准备提笔写字。城门口的官吏兵卫还有行人都吓呆了,不知道这僵持的场面如何破局。
谢蓬莱写了两行字,随意扫了眼那还在犹豫的随从,忽然拍下笔,正色呵斥他,“怎么,还想误了转运使大人的入城大事?”
她极少发脾气,平素给人一副淡然冷冰的处事印象。这一喝又吓了周遭人一跳,连赵宜芳也吓得肩膀微抖。
那随从咬了咬牙,扭头奔向轿子去传话。谢蓬莱脸色如常,拿起笔继续边写边等待。
“谢师,你不怕得罪转运使身边的小人?”赵宜芳小声问她。
谢蓬莱回头看锦王,眼里绽开笑,“不怕。谢某背得下整本《华朝大律》。”
赵宜芳心里忽然有什么化开,又被这眼神搅和成稀糊状。她撇了撇嘴,“总有天有你受的。”
“那就受着。”
第41章
邹士衍年少得意,才二十岁时就高中了进士。本来是第三名,但因为“少年轩昂”,在殿试上对答让皇帝满意,从第三名被擢到头名。可怜了原本第一名、四十岁且样貌枯索的老举人公孙养浩。
在朝内,邹士衍被称为“富贵制诰”,曾经兵事纷争、朝内悚惧时,他却在自家院子里烹酒赏乐作诗,连老丈人吕阶也拿他无可奈何。
他在轿内听随从报了那位沙海县令要查验他牙牌公文一事顿觉不悦。邹士衍岁颇有才名,但有识无器。他身兼一路都转运使,三州和西北除了锦王,便数他权势最大。所到之处哪个地方官不是恭敬陪笑,早早迎接?得知那七品举人女县令竟然就撂下他们一行,自个儿在城门口忙将起来。他闭目压了片刻火气,让随从送去了公文和牙牌。
谢蓬莱认真核对后终于严肃起身,步到邹士衍轿前鞠躬行礼,“下官沙海县令谢蓬莱,不知转运使大人今日来城,有失远迎。方才下官已经派人去官驿打点,还请转运使大人先至县衙休息片刻。待打点完毕再回驿站休息如何?”
那轿帘内静等了片刻,半晌才出来句懒洋洋的官腔,“不必。本官先去拜访三州安抚使,驿站有劳谢县令快些打点。”
这是连照面也不屑和谢蓬莱打了。谢蓬莱侧开身请他们进城,自己跟在队伍后最后一个走回城门口。赵宜芳将一切看在眼内,不发一言地继续陪着谢蓬莱。片刻后,谢蓬莱搁笔回头看她,“殿……那转运使说要去拜见您。”
“那就候着。”城门口风大,午时过去后日头就薄,远远没先头暖和。站久了的赵宜芳已经被吹得鼻尖通红,白嫩的手指关节也冰凉僵硬。她笑时,脸颊被冻上的红烟似溢出细细的血丝。
“这儿风大,我……我还得忙活两个时辰。要不您先回县衙烤火休息?”冻坏了锦王可了不得,谢蓬莱恭请这位白龙鱼服的主儿。
岂料被赵宜芳瞪了眼,“这点冷算什么?”话虽如此,手指却往夹袄内贴了一层,企图从那儿找补点暖意。
谢蓬莱只得扭头,再观测了风向后瞧瞧挪了桌椅位置,重新坐下后便能挡住点儿风势。再让主簿换了热茶来,整个儿将茶壶塞到赵宜芳手里,“先暖和着点儿。”
“那谢师呢?”锦王剔透的眸子浮着丝羞涩。
“我习惯了,不冷。”谢蓬莱也笑笑,随后回头继续督管进出。
锦王手里的茶壶换了五六茬热水,原来谢蓬莱让人将县衙的茶炉也搬过来,好方便军士衙吏也能喝口热的。但她自己却极少喝水,终于到了天擦黑城门关闭的时候。谢蓬莱收了文书典簿一天的记录后便陪赵宜芳回府。两人都没提那可能还在王府外等着的转运使。
再过一条巷子就能转进王府后门,赵宜芳却拉住谢蓬莱的手,被那冰块般的温度惊得细眉微蹙,“还说不冷?”谢蓬莱要抽走的手被锦王捏住,“回你的夹院。这些日子陪那和尚吃喝,总该也陪我一顿。”
这可难倒了谢蓬莱,一来她不擅庖厨,二来空现每天必将家里酒肉吃干净。这会儿夹院里定然没剩下什么能入口的。
“那谢某先去酒巷买些吃食回家。”不死心的谢蓬莱还在努力拔出自己的手掌,锦王却先松开,眉目扬着得逞的笑,“一起。”
邹士衍等了许久没见锦王回府,驿站的小吏也来请他入住。只好递了名帖后再三请王府的人转告,“下官明日再来。”再塞十两银子给出门打发他的任六。任六笑呵呵地收下,待他离开后才收起笑容。
“十两,这一位可大方了。”他朝着离昧丢着银子,心里却挂记锦王,“这沙海就巴掌大,殿下怎还没回府?”要不是任五暗地里护着锦王,他早就担心得坐立不安。
离昧挑眉笑了,“殿下做事向来自有主张。”比如换了身灰袍仆衣找那位县令去城门口当值。吹了半天冷风后怕还不想回来。
“就怕是别人的主张。”任六不像哥哥任五嘴巴紧实,身上还有些青年人的躁气。他一脱口便被离昧白了眼,“这是你我能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