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倒有几分眼力。”拓跋安饶有兴致地在牢房里走了几步,“还猜到哪些?”
“倒不是猜的,是相出来的。”云白鹭昂起下巴,“可你印堂发青,这是横祸之相。”
拓跋安转身盯着她,“你先念着你自个儿吧。究竟去官邸怎么杀了人的?又如何证明你就是拿云白鹭?我再给你半时辰。再不说,鞭子不饶你。”他最后一字一顿地说完,将鞭子丢给了守卫。
拓跋安回到前堂喝茶。几年就是这个帅府千金带着聘礼直接去找李素月下聘,让自己一时成了沙海的笑话。他为了兵营里的前途硬忍下来。
但今天他不必再忍让。云放江虽然投了北夏,也被封了个宿卫上将军。但仅仅是个虚职,他手里除了几个亲信,几乎没有兵。云放江如今就是块牌坊,提醒世人北夏君王待人宽宏,也提醒南边那个王朝他们几年前的惨败。
云白鹭只要无法证明自己,或是说不清楚那晚杀人的事情,她就要挨罚。他没有必要给云放江情面,相反,他要和降将降兵这群人拉开距离。
等了半个时辰,牢房里的守卫来报,说那个女人仍然道不出个所以然。
拓跋安伸出右掌,在空中挥了下并拢的手指。手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用刑。这个幅度不大的动作是他看云放江做过的。大人物的一举一动不必惊动四方,权力能让目光黏在他身上,也能放大他每个轻微的声响动作。
拓跋安盯着自己的手背笑了下,又挥了下。后面牢房传来一声吃痛的尖叫,接着,是更响的另一声。
谁杀了国舅家的官商不打紧。云白鹭落在自己手上就行。那是几代将门的白家后代,统掌着保胜军的元帅之女。她的命,也不过一根苇草般搁在自己的刀口上喘息。拓跋安左手圈着茶盏,一股从未体会过的力量攫住了他的心神。
挨了十鞭的云白鹭疼晕过去后被水泼醒,她半晕半醒间喃喃着,“别打……脸。”本来就丑了,再挨几道火烫的鞭伤不是让月娘更瞧不上?
又被浇了小半桶水,云白鹭睁开眼,拓跋安的四白眼再次现于面前。她咳嗽了好几声,“看来我爹在北夏不受器重。”
“什么你爹?云将军有你这样的女儿?”
拓跋安鸷悍的笑容让云白鹭摇头,“你这人气量窄小,眼高过顶,我早就看出你不是月娘的佳配。”这人看着有志气,不在匠营里待着非得从军。当年一被提到百户就拖延了和月娘的婚事。说是什么大丈夫不灭北夏无以为家,还以为自己是沙海霍去病。不过是他得陇望蜀,狼眼觅着更好的人家。
“这有什么不可?”拓跋安两腮因咬齿鼓起,“你这种出身好的人哪里知道我们匠营人过得什么日子?”
“哟,你也知道我出身好呐?”云白鹭下唇裂开的口子因为笑容再度裂开,腥咸味渗到嘴里,“什么是好日子?”
拓跋安也知道自己漏了馅儿,举起鞭子指着云白鹭,“这可不就是你的好日子?”
谢蓬莱没过上一天的县令好日子。她借来李素月的“五斗”,“我得亲自跑一趟延州,最迟后天回来。”临行前,她担心路上有意外,还是修书一封让人赶紧先送到。
沙海县令沿着叶羌河南下时,客邸里的锦王赵宜芳已经读到了这封信:
云白鹭年少轻狂,白日见蛮关北门客商忆及母亲当年率部进出北门英姿。生气了忌恨心后加上半夜喝多了酒,就□□想找人家点不痛快。而且也是好奇这国舅爷家的得力干将长什么模样。却被当成刺客抓了。
清清楚楚又不明不白。最后还不提及云放江这个降将,却处处点出白家一门功勋世望甚高。潜下之意呼之欲出:白家一门忠烈,丢了这根独苗对日后主战派不利。也是给皇帝脸上摸黑,因为本朝皇帝都称仁有爱,绝不会对不住白家。
末了这谢蓬莱还加了句,“衮衮诸公息乱之意分散四布,厚待之心亦微见其端。”这是戳了主和派的脊梁骨:“你们成天不敢打战叫嚣以退为进,再赶尽杀绝这般不厚道,也不怕天下人骂你们私心太重?”
赵宜芳看到这被水呛住,咳嗽时顾不得离昧替她抚背,示意她也看看这封表面堂皇,其实步步算计人心官声的信。
离昧看了两遍,“这谢县令并非迂傻之辈。”
“她要是真迂傻,怎能在沙海坐稳十二载?典簿之上亦无县令,这是云放江暗中护着她,也护着沙海。再说四大榷场里另外三个看起来红火,却年年出事。只有这里,未曾出过大事。当真没有她在里头左支右掣?”赵宜芳哼了声,“老狐狸。”
“她人呢?”赵宜芳问。
正好任五敲了门进来,“那七品官借了匹马往南去了,说是去延州。”
赵宜芳又啜了口茶,“云白鹭看上的那个寡妇……也不算寡妇了,在哪里打铁?带我去瞧瞧。”
“那……谢县令呢?”离昧猜错了,以为赵宜芳要追回谢蓬莱。
“她不在,事才好办。”赵宜芳擦了擦手,“但要盯着她在延州的动静,她未必要找我这个三州安抚使。”
任六不明白为什么要去找哪个女铁匠,“那女铁匠哪里通晓关节?”
被赵宜芳冷冷瞥了眼,“关节?要都把要紧人要紧事摆在明面上,本王也活不到今天。那云白鹭流放之身为什么住在铁匠家隔壁?她二人为何一同去了蛮关?回程时为何又是让铁匠带的信儿?还有,谢蓬莱为何一听到云白鹭出事就要亲自见她?信上却不提此人。
“关节?老六,关节都藏在谢蓬莱那号人的假寐虚醉里。”手边就是谢蓬莱抄就的两本书,赵宜芳翻开那筋骨内立外看圆润的字体笑了笑,“谢师这人……哪里还是当年的她?”
第19章
李家铁匠铺子里依然有锤声传出,但不似平时那样壮丽铿锵,今天要打制的物件儿不过是几副马掌,燕云汉一个人足够忙活。
李山翠在厨房里和面——每次李素月随商队回来她都会给姐姐做上一碗丁香馄饨,热气香气能驱散一路的风尘。另一口锅里烧着热水——再等两锅,李素月就能泡上个痛快澡。
李素月在后院里对着那扇封死的门盯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撬开铁钉,推开走了出去。
这小院子被收拾得干净,不消问,这是谢蓬莱心疼徒弟来做的。那一位只晓得喝酒磨嘴皮子的厚脸皮连衣裳都洗不好,还要悄悄央求李山翠去帮忙。而妹妹嘴馋,仨瓜俩枣就哄得她开心忙活。
这小院本也是李家铺子的,后来借给沙海医师住。最热闹时住了五六位郎中,都被沙海那一战打散。现在只有个粗通药理的孙老先生在前面忙活。他在沙海另有家室,这小院子和四间房就成了云白鹭一个人的天地。
从她回来后,李素月从没想过来这里瞧瞧,也曾担心她闹腾才封死了院门。进来一看,里面还是古井一口,石凳几张。院子里的枣树已经结满了青果子。井口轱辘上的衣裳还挂着。
李素月收了衣裳进门,发现屋里原本的格局也没变。两个老梨木书架上摆着些药匣子和破医书。一张书案一把胡椅在正中间,案上油灯里的灯芯已烧剩下漆黑一团。
书案上扣着本书,李素月只粗识文字,认出那是《备急千金药方》。看来云白鹭一个人待着时也不仅仅只是饮酒胡睡,医术还没全落下。
侧门里就是她的卧房,其实仅仅是一张土炕,薄被一张,叠得勉强像话。上面又扣着一本书,这回是《周易》。早就在认识云白鹭前就听沙海人说过,云大帅的独生女不喜好舞枪弄棒,也不愿学兵法韬略,就爱些奇门遁甲周易八卦和医术。
她钻研这些,可曾为自己这一遭算过卦呢?
李素月出门前,视线落在墙上挂着一杆枪上,那枪头是她父母亲手打造的“霰雪枪”。九棱圆锥尖头,寒光如雪。恐怕是云白鹭从被封禁的帅府里偷出来的母亲遗物。
她也并非不挂想母亲。李素月觉得自己先头的话可能重了些,再怎么纨绔拉垮,她也是白芷唯一的女儿。做母亲的恐怕都未曾嫌弃过这个女儿,她一个外人怎么还操起了心。
李素月盯着孤零零的霰雪枪,忽然心头生出了一股悲意:人不在了,这枪头也沾不了热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