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少说几句话。”宴清回头瞪了他一眼。
男子讪讪低下头,片刻后抬头对着崔蓁挑了挑眉,神情狡黠。
然后他嘴唇一张一合,似乎用唇语说了什么话。
随后悄悄指了指宴清经理。
崔蓁皱眉,片刻后,她眉头一松,很快解读了出来。
他说的是:“找她帮忙!”
她不知道这句话什么意思,但她似乎觉得隐隐又有了希望。
“宴经理!”她抓住宴清的衣袖,像是干渴之人寻到泉眼,“宴经理求求你,帮帮我!”
宴清一愣,她低头看向被握紧的手,又对上崔蓁坚定的眼睛。
“宴经理,我想再回去那个世界,不要只附身在物件身上,我要完完全全地回去,回到那里去,重新找到他。”她一字一句说出自己的期望。
宴清被她的言语里的恳切怔住,就这一刻,她好像又看到了年少时自己恳求陈多带她再回邺都一般。
她实在太像她,甚至比她更有勇气面对感情。
但她毕竟不再是不解人世的青葱少女,很快反应过来,回头瞪了眼谢瑜,谢瑜只是无辜耸了耸肩。
她叹了口气,转过身握住崔蓁的手:“你先好好修养,你现在的身体不适合再穿越。”
“宴经理!”崔蓁有些着急。
“你先不要急,这段时间内,我有一些资料要给你看,等你看完,再来和我说你的决定。”
医院的窗户渗进的阳光很新鲜,白色的被套似乎都被镀上了暖光。
只是消毒水的气味嚣张,顺着毛孔就会往里钻。
床上放着一本书,像是被刚刚看完,然后散乱翻开着搁在一边,封面写着这本书的名字——《画记逸闻》
崔蓁的视线停留在书页上,她不知道自己此刻心底那淡淡的,难以捉摸的情绪具体是什么形状。
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又似乎什么都发生了。
窗子渗进的日光移动了方向,然后日光渐渐落了下来,屋子里重新恢复了黑暗。
她拿过手机,拨通了电话。
“宴经理,我想好了,我还是要回去。”
电话对面的人沉默了半晌,然后简短道了一声:“好,等你的身体恢复到穿越允许的指标,再来找我。”
挂断电话,屋子里重新恢复了寂静。
崔蓁盯着外面升起的月光,月光温柔,但还是被对面的大楼阻了一半,她看不到月色全貌。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
在《画记逸闻》里,故事主角是崔苒和王祁。
崔蓁不过是早早就死在故事前面几页的恶毒姐姐而已,那场大雨里的出走,临邑城的水渠带走了崔蓁的性命。
而那个东戎质子也只是一个被虚虚带过的人物。东戎三皇子将马车假意借于沈徵躲过刺杀,少年却被这虚晃的计谋抹去了存在。
她与他,在书中从未见过面。
更哪里来的相识,相知。
只是她这只蝴蝶强行改动了翅膀的轨迹,然后梦境就变成了全然不同的模样。
在那个原本的故事里,他从未遇到救赎与真心,至死都是被所有人舍弃的那个。
她那停留在眼眶里许久的眼泪,终于顺着眼尾落了下来。
房间里响起低低的啜泣声,碎在月光笼罩里。
……
恢复身体的时间似乎过得特别漫长,但也许有了方向,崔蓁心底生出从未有过的安定,就如同她肯定自己期盼的结果一定会到来。
但她同时又惴惴不安,藏在隐秘里的担忧,时不时像是小虫子一般出来噬咬她一口,然后又躲到无人的角落里。
她这几日安排好了所有的事情,甚至替爸妈又报了几个旅游错开时间。
重新躺在休眠室时,她神情平静又安稳。
唯独不同的,这间休眠室并不是在公司里,而是在一间仓库实验室。
来的除了宴经理,还有一个戴着眼睛的卷发女人,这个女人叫陈多,是经理的朋友。
“这么多年了,你竟然胆子还这么大!”陈多推搡了一下宴清,“是不是你男人怂恿的?”
“我就说了,这男的除了在你面前乖巧,别的时候都憋着一肚子的坏心眼,鬼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宴清已经习惯了老友的吐槽,指了指崔蓁:“这小姑娘比我当年有勇气,也比我努力,人家可是清楚地知道自己要什么。”
“行了吧,”陈多看了眼崔蓁,“自我退出公司后,虽说技术研究有了些突破,但你们这个本子吧……这小姑娘已经改了剧情,清清你是知道的,一点微末的改变,都会造成故事的无数可能性。”陈多神色迟疑,“我不确定,她回去的那个世界,是不是之前带过的那个,也许里面的人,一个都不认识她,也不排除这个可能。”
崔蓁清楚地听到了陈多的话,她微微侧过头道:“没关系的,没有人认识我也没关系,我记得他们就可以了。”
陈多惊讶地转过头看向宴清,摇头叹道:“这小姑娘比你当年,可有胆量多了。”
宴清笑道:“我说了吧,否则我怎么会带她来你这里。”
“行吧,”陈多耸肩,“小姑娘,我给你附加了几层保护,你还是会回到那个崔家小娘子的身体里,但到的是哪个节点,我不能肯定,就看你自己的运气了。”
“谢谢。”崔蓁听毕,重新躺了下来。
她深深吸了口气。
无论到的是哪里,她只要能见到他,只要他们还能遇见就都没关系。
她当初可以改变痕迹,那么再来一次,她也一定可以。
花从枝头落了下来,然后长出了新的花苞,接着被不断唤醒,再次生长,长成初识的那个样子。
她先听到了耳畔的鸟鸣声,然后好像有风缠绕过枝叶的声响,鼻尖似乎有墨迹的味道,接着又有很多人在促膝交谈。
碰——
戒尺撞击桌面,响起一声霹雳惊雷。
崔蓁蓦地睁开眼睛。
夏学谕的长脸在她眼睛里被放大了三倍,他的怒气似乎也跟着快要燃烧到崔蓁身上。
“崔蓁!你莫要仗着与崔博士的关系就这般目中无人!既不想学,那便不要待在这里,不想听,就给我出去!”学谕噼里啪啦的一顿斥责,唾沫都要淹没了她。
她瘪着嘴避开,侧过身时看到了郭恕从前面递过来的同情眼神。
她眼睛一亮,正想打招呼。
“愣着干什么,还不给我滚出去!”学谕又吼道。
崔蓁低头赶紧随手拿了几本自己的书,然后侧过身小心走了几步,但突然,她索性挺直了腰背。
视线略过了王祁,燕汉臣,高泙,崔蓁···还有图画院的诸多同窗们。
她心底升起从未有过的欢喜,他们的神情容貌皆如记忆里那般未有变化。
他们仍旧还是图画院的画学生们,笔墨纸砚便是所有的人生功课。
“茂京,你不觉得,今天崔蓁怪怪的?”郭恕目送崔蓁离开,凑近王祁问道。
王祁没好气地瞟了眼郭恕,冷冰冰道:“关我何事?”
郭恕吐吐舌头,又坐了回去。
但王祁随后又抬起头来,看着崔蓁离开的那扇门半晌,片刻后摇了摇头。大抵是他今天失心疯了,才会去思考崔蓁的近况。
崔蓁没有在廊下停留,图画院的树木生得茂盛,日光从缝隙里洒落,沾染了她的衣衫。
她一路大步而过,见人就招呼,遇到阿元的时候他正拿着一叠纸张从旁经过,她抬手就摸了摸阿元的头,眉眼一弯:“阿元!”
看到阿元身后还跟着图画院的内侍官,她笑盈盈作揖:“先生好。”
就好像踩着这些日光的斑点,她的心也逐渐在明亮里生长舒展,就要随风跃动起来。
蓬蓬春日,梧桐繁茂。
西厢里有崔成的声音:“前人之法未曾精尽,你难道比前人大家还要厉害吗?”
崔蓁对这段对话很熟悉,她便没有再停留。
大步踏进院子,直接推开了西厢的门。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外头不知什么种类的鸟鸣唤了几声,然后扑棱翅膀又朝着远处飞去。
“崔蓁,你究竟知不知礼数,如今要到我这里来丢人了吗!”崔成怒不可遏地瞪着她,举起的戒尺就要落下。
崔蓁没有理他。
她视线直勾勾盯着坐在后面的沈徵身上。
片刻后,少女的脸上露出明媚的笑意,她的头发上还落着日光残留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