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鞘。”崔蓁抬起头唤了一声。
“啊?”绿鞘应。
“绿鞘你喜欢恩和吗?”她轻声问道。
绿鞘先是愣了愣,很快整张脸腾地红了起来。
小姑娘害羞得别过身,撵着衣袖道:“姑娘作何打趣我。”
崔蓁了然,唇角勾了勾:“我知道了。”
她已经替绿鞘去了奴籍,也写信拜托刘松远若是有空,让绿鞘可以去东戎寻恩和,这是她最后能给她的安排。
刘松远经康王一事,直接去了官职,官家看在刘家多年支撑新政的功绩上,功过相抵,便只是允了他辞官,刘三郎如今也担起家中商事,这是不幸中的大幸。
只是曹家六娘执意随曹家流放西南,当年阴差阳错的夫妻情分如今在峰会斗转的岁月里戛然而止。
一切像没发生过,一切又像是都发生过。
但崔蓁来不及再多想。
她用了三天时间,为那些故友们各自都写了一封信,算是她能做的最后的告别,她甚至没有时间阖眼,笔上的墨干涸,外头吹进来一阵风,零散的纸张便都四散开去。
她抬头又朝外看了一眼。
“又下雪了。”她喃喃自语一声。
雪满长安道,希望不要阻了归客的去路。
“绿鞘,临邑最高的地方在哪里?”崔蓁想到什么问道。
见绿鞘低着头看她,眼睛里含着泪。
不知道绿鞘感应到了什么,然后用力用手擦了擦眼泪。
“那应该是矾楼了。”小女使点头肯定道。
“那我们去矾楼吧。”崔蓁轻轻说道,胸腔里气力用得差不多,她的声音时断时续。
“现在吗?”绿鞘问道。
“嗯。”崔蓁点头。
“要与主君说一声吗?”
“不用,我们从后门悄悄走,不要惊动任何人。”崔蓁没有心气在应对任何回答,她要留着最后的力气去矾楼的最高处。
“好,那我们快去快回。”绿鞘替崔蓁拿过斗篷,细细替她系好绳子。
牵着崔蓁出了门。
崔蓁走得很慢,雪色还没没上街道,只有淡淡的湿润脚印,很快又被新雪覆了去。
崔府后院的杏树如今也枯无一叶,嶙峋的枝干勉强在寒风中伸展。
崔蓁的视线短暂停了停,但很快还是移开去。
马车一路走得很平,连同颠簸都很温柔。
临邑街巷的叫卖声绵长亲切,食物的气味弥散在四周的空气里,是温暖的人间烟火。
但崔蓁有些困了,她依着车壁不知不觉在这熟悉又温柔的烟火气中渐渐睡了过去。
“姑娘,姑娘。”直到绿鞘推了她很久,她才勉强把眼皮睁开。
“姑娘的脸色太差了,不如我们还是回去吧?”绿鞘担心问道。
“没事,”崔蓁摇了摇头,她用尽气力支起身体。
外面的雪又大了些,就像那个少年走的那日一般。
雪色落在脸上,她感觉不出什么冷热了,她抬头看了眼矾楼,微微握紧了拳头。
“姑娘。”绿鞘想去扶姑娘。
崔蓁没有应。
她从匆匆擦肩的众多人中执意朝前,脚步踏上第一个台阶,气力仿佛已经透支。
她匀了匀气,把手撑在围栏上,又踏出第二步。
然后是第三步,第四步,第五步····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当一个人体力彻底透支时,就好像又到了一个重新的原点,所要抵达的那个点会是前所未有的明确。
思绪错位,那一刻她似乎又回到了很久以前,那个温温和和的青碧色道袍少年拉着她的手,也是这般一步一步朝着顶楼走去。
模糊中,她好像又看到了他的背影,就在她的面前,他拉着她的手,手心的温度顺着接触的指尖传至她的心口。
彩络缠绕,珠帘流光,都不及她眼前那点青碧。
所有嘈杂褪去,她由他带着,每一步都走得很稳定。
然后他们一同停在那道门前,少年手微微一抬,临邑城的尽数风光都展现在她眼前。
与那日夜里所见的吻合,整个临沂都因雪色而放慢了速度。
少女望着茫茫雪色,又往前走了几步。
身后绿鞘惊呼一声,但她没有唤住她。
她的眼睛里带着几分期待,好像这一瞬间越过临邑城,拨开天地白茫茫,朝着更远的地方看去。
不知道过去多久,少女的脸上的光才一点一点的淡了下去,眼底流露出几分遗憾。
轻薄得像是山间的雾岚。
“还是不够高啊。”就着血色,她喃喃道了一句。
她回过头,与身边站着的少年说话道:“今天没有烟花,也没有草原。”
少年对着她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然后身形逐渐淡去,转成了一缕青烟,消失在白色的空气里。
她试图伸手去抓,却只剩一手空荡,连同雪迹都成了手心的凉冰,从指缝间渐渐散落。
她手臂松了下来。
耳畔里又响起少年与她擦肩而过时的那句话。
“回家吧。”
这是他最后与她说的话,轻柔温和,像是雪花坠落的声音。
她看了看自己掌心,又抬头看了眼天地一色的远方。
“阿徵,糖瓜蒌我不吃了,我回家了。”
少女最后说完这句话,视线逐渐模糊,她身体向后倒去,视线里,天地旋转起来。
然后重重咚——的一声,天地万物都归入沉寂。
北方的朔风越过山川,还未能转换成江南的柔色。
此时此刻,北方边境有一老一少的身影在朝着东戎草原方向继续往前,寒风卷起老者的白袍,但未曾阻挡他的步伐,但他似乎也感应到什么,回头朝着临邑的方向望了一眼。
黎城的白山茶花开放还有一段时间,青山寺大殿的墙壁上,满壁风动,□□飞扬。夏椿踩在高凳上还在勾勒颜色,外头落进寒风,他把笔停了下来,视线朝外望去,院子里的树叶不知何时堆了满地,无人来扫。
郾城绾色少女仍在药局里忙碌,虽天寒,但她额发上因忙碌起了密汗,她端着药走了几步,不知不觉停了下来,折过身朝门外空荡处看了一眼,那里没有一个人。
图画院墨香仍然,郭恕的笔落在纸张上,晕开成墨云,整张画便都失了净色,他有些惊异抬头,看到王祁与高泙都提着笔,不知在想什么,笔尖的墨水都未曾落下去。门外经过的阿元手里拿着的水注突然落了下去,碎成了两片。
刘府里拿着账本的刘松远还在认真对账,他眼睛晃了晃,笔微微一斜,寒风吹开了窗户,勾起了书角,他没有去压,笔却放了下去,望着那卷起的书页出神。
……
再往远处看一些,临邑往北的官道上,白色雪地间,有一行黑点在急速前进,只一瞬间,为首的少年心无来由的纠了一下,喉咙里泛上血腥味,气血上涌,雪地里多出了朵朵雪梅。
他们停了下来。
身旁的人担忧想靠近,少年抬手制止了他们,他停下了前行的步伐,那衣袖擦了擦唇角,然后垂下手,低头看着雪地里的盛放的血梅出神。
须臾,他手指微动了动,但最后还是没有转换成什么动作。
冷风里,他驾起马又朝边关狂奔而去,整支队伍最后还是消失在风雪里。
桃花还未开,杏子仍未熟。
少年知道,他贴身放在左胸处的珠花再也没有机会送出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蓁蓁回家了。
☆、宴经理
今日无风,两边的梧桐树生得茂盛,几乎遮蔽了整条街道。
春末的茂盛崔蓁来不及欣赏,她加快脚步匆匆跑进大楼,按了好几下电梯按钮,才勉强挤了进去。
这是她自实习攻略结束以后,正式上班的第一天。
前几日由公司对他们这些实习生做了常规体检,以及公司特备的心理疏导外,还给了他们半个月的休假时间。
这半个月里,崔蓁回学校办理离校手续、拿了毕业证,还参加了班级的毕业典礼。
喝酒,拥抱,哭闹,告别,几年的心情好像都在这一瞬间得到了永久释放。
生活在经历完所谓风雨后,又恢复了以前的原貌,她仍然是那个从象牙塔里出来刚毕业的青葱学生。
“蓁蓁,你都到了,还不赶紧出去?”旁边有同事手肘推了一下崔蓁,崔蓁才反应过来,慌忙点头说了声“谢谢”,从电梯里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