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都没有抬头看四周一眼,只是埋头朝前走着。
后面的官兵似乎不耐,用力推了他一下,少年踉跄了几步,堪堪站直了身体,也没露出恼怒,又继续朝前行走。
人群里嘈杂声渐渐响起,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狗蛮人!”
这一声带起了诸多波浪,煽动了人们方才还遮掩的情绪,然后有东西朝沈徵砸去。
咚——的一声。
血从少年的额头顺着脸颊缓缓落下,粘稠的液体浸湿了衣领。
那件道袍似乎又重了一些。
“东戎的狗杂种,滚出临邑!”有人高呼口号,然后又有东西砸了出去。
崔蓁觉得自己的一部分好像就留在沈徵身上。
每一声的谩骂和攻击,她都与他感同身受。
她拦不住这些诛心的攻击,她想尽自己所能帮他抵去所有痛苦。
她顾不上许多,她也看不到那些兵将手里的泛着寒光的武器。
她一把推开人群,朝着少年的方向奔去。
在距离少年几步之远时,她被一众重甲兵士拦住,然后重重推了回去。
“阿徵!”她看着他一步一步朝前的身影,大喊着叫出他的名字。
这一声像是没入水潭的涟漪,很快被淹没在人群的激愤里。
沈徵的身影似乎顿了片刻,但他没有回头。
“阿徵!”她拼尽全力大喊一声他的名字。
身体拼命朝前,但很快又被重甲退了回去,人群在后面一抵,她被淹没在重重衣袂里。
她抬起头时,那青碧色的道袍便只有一角能瞥见。
“沈徵!”她不甘心,喉咙底的嘶吼在做无谓的抵抗。
她要他听见她的声音,无论多渺小,他都要告诉他,她会一直陪着他。
崔蓁咬了咬牙。
最后一次,无论如何,都要冲破那道防线!
气力涌至一半,一只手拉住了她。
她错愕回头,竟是一张有些熟悉的脸。
“高泙?”崔蓁皱眉,“你怎么在这里?”
高泙仍着荼白云衫,但如今在人群里,他显得有些狼狈。
神情还带着几分居高临下,却又焦急道:“你别去找死!”
“你放开我,你别想拦着我!”崔蓁想挣脱束缚。
“你这么冲过去也救不下沈徵,你随我去见一个人,那个人或许有办法!”高泙有些着急。
他有洁癖,被多人挤压着,忍耐已到极限。
崔蓁却恍然醒悟。
是,她这么过去,的确无用。
是她失了心,阿徵的事情未有决断,牧仁也已重现了踪迹,事情定还有转机。
“好,我跟你走。”崔蓁的表情严肃,她没有再回头。
她怕自己再回头,就会控制不住朝他那处奔去。
高泙松了口气,扯着崔蓁赶紧抽身离开拥挤的人群。
崔蓁紧紧跟在他身后,绕过几条正街,他们在一处别院前停了下来。
“这是我家闲置的别院,里面有人等你。”
高泙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服,皱眉道:“你自己进去,我去换件衣服。”
“今日真是的,方才来的路上还有一个臭驼背叫花子,疯疯癫癫的扯着我衣服,真是晦气。”高泙嫌弃地说完,便匆匆离了此处。
这个别院不大,前庭种植着灌木,还有几株半高的桧树。
如今天气寒冷,唯独桧树还留着叶子,看着还算葱翠。
崔蓁推开门,见着来人面露惊愕。
她从没想到,等她的人竟会是安宁郡主。
她与她只有一面之缘,但对她的美人面却是印象深刻。
像是打磨精致的珊瑚珠串,艳丽摄人。
如今她倒没有着绯红色的灯笼锦,反而一身暗色,但其间银丝团花纹,还是显露出少女尊贵的身份来。
“见着郡主还不行礼?”身旁的小丫头语带不善道。
崔蓁才要反应,安宁抬了手:“罢了,我难得寻得机会出宫,免了这些俗礼,我长话短说。”
崔蓁忽而想到,自己当初明明在不满安宁与阿徵走得过近,却假装没事,如今思来,倒是恍若隔世了。
“明成哥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吧?”安宁见崔蓁没说话,先开了口,明眸盯着身前的少女一字一词道,“现在开始,我说的每一个字你都要牢牢记住。”
外头风声更重了些,吹动了屋子未曾阖紧的窗子,像是随时要推门而入。
少女说话声不快,但一字一句都很清晰。
安宁将自己的话表述完毕,见崔蓁怔神在那处一言不发,微皱眉问:“你到底听明白没有?”
这话里倒是还有几分娇俏。
“到时候宫内我能做的,只有这些,宫外的你来安排,”她像是有些不满,“要不是实在没有人托付,我才不会找你。”
她说完,低头自己嘀咕一声:“但愿我没看错你,明成哥哥也没看错你。”
“什么?”崔蓁反应过来追问道。
“没什么。”安宁瘪嘴掩了话,“我能做到就只有这些了,你赶快像办法吧。”
她倒像是有些不在意。
“可是,你真的没事吗?”崔蓁神情有些担忧,“这事关你的终身大事,你不怕?”
“我怕什么,”安宁无谓笑笑,她理了理衣袖,“你放心,只要我不想嫁,就没有人可以娶我。”
屋子里又安静下来,外头的桧树落下了叶子,在院子里堆积起轻薄的小丘。
又携风而过,叶子便又四散开去。
····
临近年关,北边传来新消息,薛明又夺回两成,如今只剩下两城还在东戎手里。
东戎大皇子与三皇子因政见不合多次错失战机,两厢对峙下,造成东戎军队元气大伤,东戎朝中已多为不满,二位皇子被直接去了军权,压回王帐受审。
东戎局势,如今尽数落在二皇子手中。
在临邑的东戎质子自康王亲自监督三司会审后,其同党诸人皆被关押在刑部大狱,其间提审数次,都无所获。
也许是北方的好消息和年关将至的忙碌,临邑城的人们似乎又淡去了对东戎紧绷的防线。
今日甚至还有更大的事情要发生。
康王与官家膝下唯一收养的女儿安宁郡主将要完婚,临邑几乎所有官员都被邀至皇城参加婚宴。
甚有消息传来,此次皇家大婚,久未出面的官家可能会亲自出席。
喜悦与猜测,流言和真相在诸多人那处口口相传成不同的模样。
崔蓁站在自己的松烟榭里,她的小院子只能看到遥遥矾楼的一角,几乎根本看不清天空的全貌。
但她心思不在这里。
绿鞘进了院,对着崔蓁一揖:“姑娘,都已经通知完毕了。”
“就是····”绿鞘有些为难。
“怎么?”崔蓁询问。
“姑娘,那个阿仲,他真的可信吗?”绿鞘担忧问道。
“现在说这些已经没用了,就算不可信我也只能信他一次。”她低头看了眼因冬日严寒而贫瘠的地面。
今日无云,也许过不了多久就会下雪吧。
她能做的,尽力能想的,都已经到了用尽,若是没有成功,她就陪着他一起死,大不了求系统再来一次。
总归是有办法的。
“换衣服吧。”崔蓁叹了口气。
青碧色的道袍在她身上显得有些大,衣袖彻底盖住了手。
她把头发用玉簪细细梳理好,端端正正看着镜子里人的脸,盯了一会后,她有些恍惚。
这颜色穿在阿徵身上好看,穿在她身上,好像少了点东西。
但她现在没有时间来多想,戴上幂篱,起身朝后门走去。
少女走得速度很快,脚底都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后门的门闩嘎吱一声松了松,然后又被阖上,像是一片都没有发生一般。
待门关上,回廊出闪出一个人。
秦氏眼底有冷意,她抬手理了理自己鬓角上的石榴簪,正要回身,见到身后竟还站着一人。
“苒儿,你这是做什么,吓死母亲了。”
崔苒视线从后门转至秦氏身上,她小巧精致的脸上没有昔日的柔婉怜惜,反而是极没有情绪的表情。
“母亲,你要做什么?”她的声音都少了温柔。
“我要做什么?”秦氏觉得有些好笑,“我就是在这里站一会,我能做什么?苒儿,你今日是怎么了?”
“母亲,你是不是要去告密?”崔苒没有理会秦氏想上前拉的手,错开身,冷冷质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