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她从未见过的狼狈样子。
可她心里,却觉得可爱极了。
好像漫天的风雪都不再凌冽,落下的雪花,成了这片山间的轻柔的呼吸。
她听到自己心口动了一下。
声音不大,从胸腔处缓缓闷闷的一声裂缝,然后就没在了身体里。
他清俊的脸在斗笠下冲她绽放一个惊讶的笑容,甚至还有些腼腆的搓了搓手,又不敢靠她太近,怕过了寒起给她。
她那时觉得,这个斗笠就像是一个冒着尖的春笋,生俏俏在她心底生了根。
她喜欢过他吗?
少女的脸上浮现淡淡的笑意。
她在黑暗的虚空中,不知朝着什么方向点点头:“喜欢过的。”
声音笃定温柔。
“既然这样,若我再回到临邑,我定替你打他一顿。”崔蓁捏了捏拳头,语气愤愤,“这样的负心汉,还说不看重门邸,还不是转眼就和那些高门贵女订了亲!”
她神情间似乎又回到了曾经在图画院的那个状态。
孟萱却嗤笑一声,捏了捏少女的手掌心。
“怎么你比我还气?”
少女扭过头看向愤愤不平的少女。
“我···”崔蓁抿了抿唇,“这样的负心郎,若不是因为他,孟阿爹也不会···反正,若我见了他,定要教训他一番!”
孟萱抬手,替崔蓁掩了掩被子,身体翻过来,又凑近些。
“我不是圣人,我怨过他的,若是没有他,或许我阿爹还能再多活些日子,”少女轻声说道,“阿爹走的那个晚上,我的确也报着期待,也许他下一秒就能进来,替我遮挡所有的痛苦。”
“但我很快知道,那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我们毕竟不过是这万千凡人中偶尔相识的陌生人,这世上,任何人都没有义务去为另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付出,若真有人奋不顾身,那便是上天恩赐,我们自当尽力珍惜这份情谊;若是没有,倒也不必自怨自艾。”
“孟姑娘。”崔蓁有些心疼,她看着孟萱平静的神情,唤了一声。
“世间生我一场,又何必执着情爱一事。烟火人间,山高水阔,我要看、要学的还有很多,过去我不曾后悔,以后这漫漫岁月,我也不想虚度。”
孟萱轻轻说着,但从声音里,落下了滕滕根须,然后渐渐伸张蔓延,成为一株充满尚且纤细却生机勃勃的树木,即将迸发出蓬蓬生机。
崔蓁心里生起几分敬佩。
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沉浸于情爱不得里,人世漫长,尚且有很多东西值得期待。
孟萱就是这样让人由衷钦佩的通透女子。
“你来黎城是为了这里的疫症么?”崔蓁问。
“是,”孟萱这才皱了皱眉,“我本是要前往大梁西南处,但来的路上听说了些郾城的病例,觉得有些奇怪,几日前才入了城,没想到,这里已经乱成这样了。”
“王祁他们已经想办法传消息出去了,应当很快会有措施的。”崔蓁回。
“这疫症似乎会过人,封城也许算是不好中的好事吧。”孟萱微叹了口气,“方才我去崇福殿看了一圈,庆幸整个大殿都被火烧干净了,若是那些染了疫症的尸体还留着,那郾城这病势怕是会更严重。”
崔蓁默了默,她没说话。
只是胸口的盾痛,好像又开始重重捶着往里不断扎。
孟萱大抵看出了她的情绪,这才转了话题道:“我以前在临邑的时候,替一个东戎商人看过病,你哼的那首歌,是他的小女儿教我的。”
崔蓁扭过头,神情有了期待:“能唱一遍给我听吗?”
黑暗里,少女的歌声在潮湿的屋子里回荡,带着北方草原上清新的风,淡去了南方郁郁的阴霾。
与她第一遍听过的不同,孟萱的声音清透,却少了些草原的悠长。
但崔蓁像是寻到了泉眼的饥渴旅人,用尽心力汲取着她唯一能留住的东西。
“这首歌,是什么意思?”
歌声停止,她喃喃问道。
“我的心上人啊,我在洒满月光的天空下等待着你。
即使等到两鬓斑白,生命已止,我们也要在一起。
至高无上的神啊,请减轻时间一切的苦难吧···”
孟萱用汉语一句一句解释着。
“这是东戎人唱给心上人的歌曲,所有的东戎小伙子,都会对心仪的姑娘唱这首曲子。”
孟萱发觉她说完话,身边的少女忽而便不再开口问了。
四周仿佛都寂静下来,一时只能听到屋檐下水滴缓缓低落的声响。
然后被子发出了簌簌声,被褥被衣衫的摩擦扯了起来,她好像把自己彻底蜷了起来,身体在这唯一能掩盖的布料下,缩成了婴儿的样子。
然后,她听到了细细的,闷闷的哭声从里面传来。
明明细微得几乎如沉入水底的瓮声,但孟萱分明听到掩于水下撕心裂肺的痛苦。
孟萱把手覆在少女弓起的背脊上,轻轻拍了拍,然后把身体贴了过去。
她不知道能做些什么,可在痛苦面前,大抵用自己仅剩的温暖去和这个少女一起拥抱是唯一的选择。
“我的阿徵,他没了。”她从水底轻轻道了一声,“我把他,弄丢了。”
她分明是清淡的,但却又夹着彻底的苦痛。
孟萱的手顿了顿,然后手指又落了下去,轻声道:“没有丢,你只要记得他,他就永远都不会丢。”
少女的颤抖的身躯停了片刻,太阳似乎又从外头寻了光线照射进来,拉成的光线断断续续落在窗户上,又渐渐转了方向。
总有许多人,可以相拥共面痛苦,抵这茫茫苦难。
作者有话要说:女孩子和女孩子之间,是可以互相帮助的,也可以互相鼓励安慰的。
希望所有的女孩子们可以和蓁蓁和小孟一样,彼此体谅,彼此保护。
那首东戎歌灵感来自一首蒙古歌《心中的恋人》,改了一点点歌词,歌很好听,感兴趣可以去听一下~
☆、巴雅尔
绿鞘扣了门进屋的时候,看到崔蓁已经起了床,孟萱站在她身后替她盘发髻。
绿鞘侧过头,偷偷看了看崔蓁的表情,她稍稍松了口气。
比之之前的状态,姑娘似乎已经好了许多。
但脸色还是泛着明显的苍白,像是覆着一层看不清的薄雾。
崔蓁头稍转过来,看到绿鞘微微笑了笑,这笑容也像是隔着一层水雾一般缥缈。
“姑娘,早上的饭食我先放在这里了。”绿鞘眼睛有些发酸,但还是乖乖巧巧把东西放下,折身准备出门。
“绿鞘,”崔蓁唤住他,“城中乱成这样,你就不要再出去了,待在这里就好。”
绿鞘听闻,转身又退了回来。
但她没有坐下,只是看着孟萱给崔蓁篦发,虽不及她手巧,但胜在细心且迅速,崔蓁似都不拒绝她的动作。
“孟姐姐是要去医馆吗?”崔蓁出声问道,“惠民和剂局如今已经不堪重负,城中也不知还有多少感染疫症之人,孟姐姐你要如何做?”
“我一人之力,确实也做不到多少,何况医馆的郎中们已经拼尽全力,我唯能做的,大抵是帮忙辨明这场疫症究竟从何而来。”孟萱替崔蓁盘上最后一处发髻,“昨日我在城中盘桓一圈,虽有些头绪,但还理不清楚。”
“难道不是因为连日下雨,气候过于潮湿,导致病症齐发所致?”崔蓁问道。
“非也,若是这样,那疫症绝无可能严重至死,定然是还有别的原因。”孟萱皱眉。“如今安济房、居养院、漏泽园都已经乱成一团,需等临邑翰林医馆院再派人手来,不知消息有没有传递出去。”
崔蓁站起身:“应当是会传出去的,我相信恩和他们。”
“孟姐姐要去安济房么?我也去。”崔蓁拉住要出门的孟萱的手。
“我是大夫,这是我应尽的责任,但你不必,你只需要照顾好自己。”孟萱柔声安慰道,“若你被过了病,我该怎么和你家人交待。”
“没关系,我没事的,安济院乱作一团,我最后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崔蓁走近一步,“我没有多少时间了,总得做一些能证明自己真正在这里活过一次的事情。”
“姑娘。”绿鞘慌而起身,“姑娘你疯了吗?”
“绿鞘,你乖乖待在这里,哪里都不要去知道吗?”崔蓁安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