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热的茶盏握在手心里,皇后掀了掀瓷盖,刚要入口,看到帘外檀袍一角卷进,她忙放下了茶盏。
“儿臣拜见母后。”
眼前人一如既往的淡漠,可怖的面具下,那眼都不似从前清澈了,皇后看着心里泛起了细细密密的一阵疼,原本酝酿好的责怪全忘了,说起话来也带着酸涩,“瘦了,也白了,过来,让本宫瞧瞧。”
高宥闻声往前挪了两步,但仍旧隔了一段距离,皇后朝他伸来的手只好垂了下来,“宥儿,你还在怪我是吗?”
高宥低了低头,声音沉闷不清,“儿臣不敢。”
“那你为何,至今不愿近我身前?”皇后眉弯苦相,“我知道,当年的事并不是你的错,那死的三万大军无辜,伤了脸痛失储君之位的你更是无辜,你怨我和你父皇当时不信你,这些我都知道,可你父皇和我,也有自己的苦衷啊,王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军中要有戒律,要有军法,得有一个交代,才能堵住天下万民与那些朝臣的悠悠之口,宥儿,母后真的希望你能理解你父皇的不得已。”
没人能看清面具后的那张脸,此时究竟是什么神情,高宥顿了顿,复垂身道:“母后误会了,儿臣不怪母后,是儿臣自觉面目丑陋,怕惊了母后。”
“当真?”皇后松了一口气,“傻孩子,母后怎么会嫌你,你虽不是母后所生,但这么多年的情分,母后心里待你比亲生的还要亲,天底下哪里有娘亲嫌弃自己儿子的。”
可高宥仍不愿上前,皇后知道他有自己的自尊,也不勉强,让他坐下后才说到正题,“四皇妃母后见过了,是个心善的孩子,没有京城闺秀那些弯弯绕绕,母后知道你也不爱那些贵女的心机深沉,只盼着你能早点成家,和四皇妃好好过日子。”
她又旁敲侧击点了点,“宥儿,你从前不是个荒唐的孩子,纵使你和你父皇要赌那一口气,这么些年了,也该尽够了,如今你既已娶妻成家,那便好好待人家,不要伤了人家姑娘的心。”
周蔻抱着一只描金荷叶的大盅,巴巴等在门口,时不时摸了摸盅身,怕凉了,好不容易等到从宫里回来的马车缓缓停了下来,她忙站起来,鼓足勇气走了过去。
高宥一下马车,就和她打了个照面。
周蔻看到那面具就怕,说话结结巴巴,把盅往前一递,“殿...殿下...给你。”
高宥不明所以,看了看那盅没接,周蔻又赶紧道:“是我亲自做的鱼羹,新鲜极了,您就赏脸尝尝吧。”
揭开盅盖,一股香气扑面而来,面具下的唇角弯了弯,破天荒真就接过去了。
淡淡嗯了一声,高宥离开了。
衣袖拂过,空气中留下了淡淡的香味,似竹似兰。
周蔻还站在原地,不可置信的对莺草道:“四殿下,刚才是愿意接我的吃食了吗?”
莺草头如捣蒜道:“是的是的!皇妃,四殿下愿意接您的东西了!”
原来男人真的喜欢温柔款款呀,萱花说的果然不假,只是,今天的四殿下,为什么会跟上回见到的,有一点点的不一样呢。
可究竟,是哪里不一样呢。
第16章 叫什么
是夜,刚要撒帐歇下的周蔻,被莺草急急忙忙叫了起来。
“皇妃!不好了!殿下院里传了太医,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如今府上都乱成一锅粥了!”
周蔻心里一紧,鞋子左右颠倒了顾不得,匆匆忙忙起身,“是殿下不舒服吗?哪儿不舒服啊?要不要紧?”
莺草也是刚得了消息,哪里知道那么多,只道是正院口风紧,什么也探不出来。
要是知道是什么也就罢了,遮遮掩掩不肯说,又连夜叫了太医,她琢磨了一下,恐怕是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虽说四皇子不太待见她,但她身为皇妃,好歹还是要去看一看的。
周蔻披衣往外去,等到了正院时,里面灯火通明,但门却守得死死的。
她只能踮着脚尖往里张望,过了好大时候,却看见淮溪君从里面出来,只是面色苍白,脚步虚浮。
周蔻一喜,忙拦住他问,“你在就好了,四殿下到底是怎么了,闹了好大动静。”
哪知淮溪君凉凉横了她一眼,黝黑的眸子里,透出许多怨怼。
他哼了一声,没说话,挪着步子慢慢往前走。
周蔻察觉出他的异样,再看他的背影蹒跚,尤其是腰股之间更为艰难,她突然什么都明白了。
恐怕今夜伤的不是四皇子,而是淮溪君,只是床笫上的事晦涩难说,所以从上到下都瞒死了,可架不住她聪慧一点通,一下什么都猜到了。
周蔻松了口气,追上去左右示好,“还能走吗,要不叫个辇子抬着。”
淮溪君咬牙切齿道:“不必!”
周蔻看向他的神情带了几分可怜,“这儿离竹居还有好长的路要走,殿下也真是的,都这样了,也不留你歇下,药用了吗?可有大碍?”
肚肠经过了一番翻云覆雨的搅弄,淮溪君整个人都虚弱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好歹一世英名,竟然折在了小小一碗鱼羹上面,亏得他以为是被人下了剧毒,火急火燎叫来太医后才知道,自己这是吃坏了肚子。
多少腥风血雨都走过来了,当年一骑绝尘,银枪直挑波罗将军都无畏无惧,眼下的他两股颤颤,连走路都费劲。
真真是时也命也!活该他嘴馋,竟然敢接这个女人做的吃食。
淮溪君幽怨瞪了一眼,简直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待他好些了,定要来找她算账!
于是他一点点,一点点挪回了竹居,周蔻望着他倔强的背影,叹了口气,对莺草道:“淮溪君真是不容易。”
莺草说是啊,“难怪殿下对淮溪君这样宠爱,看来人前显贵,人后必定是要受罪,太可怜了。”
*
一连修养了三日,淮溪君才缓过劲儿来,只是他进食时还是格外小心,不能沾冷的,整日里抱着一盏热茶啜个不停。
元易看着好笑,但这个时候笑他未免太不仁义了,只好努力憋着,那副要笑不笑的样子,让淮溪君看着就烦。
“这四皇妃可真是厉害,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了,头回见到你这么狼狈的样子。”
淮溪君顺手拿了本书往他身上一扔,揉了揉眉眼,“闭上你的嘴。”
元易将那书完完整整送回他手里,正了正色道:“好了,说正事,新到的消息,负责边关盐市买卖的常副将,被人参了一本,说他同波罗勾结,哄抬市价,从中牟利,人已经在押回京城的路上了,不日便能抵京。”
淮溪君翻了翻手上的书,“那个常保?这本是谁参的。”
元易得意摇起扇子来,“这朝堂之上,除了那位公正无私,清正廉洁的参知政事,还会有谁愿意去做这等得罪人的差事?”
大爻同波罗这些年虽然经常有些擦枪走火的小事,但该有的交易还是一样不落的,譬如这盐市,每年入秋开市,名为盐市,但不仅仅只是为了做盐的买卖,波罗缺粮食,缺盐巴,缺绸缎,大爻缺好马,缺牛羊,生意还是要照做不误的。
盐市里的水很深,没有官府庇护,盖上那些章印,波罗的商队连进入盐市的资格都没有,久而久之,成了一种风气,盐市的官官衔不大,但权却不小,是个人人上赶的肥差。
但这个世道并非是非黑即白的,更多的是灰色,一个小小的边城盐官,可能就和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贵族扯上千丝万缕的关系,这事要是查,绝对不是哪一个人的指使,查起来伤筋动骨,还容易得罪人,这么多年都是朝廷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也不愿意去做那个出头鸟。
淮溪君倚在摇椅上,双手交叠于膝前,他面容仍羸弱苍白,但饶是如此,也丝毫不减半分风采,勾了勾眼,不住赞叹道:“你爹这回也是看不过去了,我倒要看看,最后能□□哪座尊神。”
说完,他颇为不耐烦的摆了摆手,“行了,话说完了,你快走吧,我还有事呢。”
元易摇头感伤道:“这就要赶人了,果然是狡兔得而猎犬烹,高鸟尽而强弩藏呐!”
淮溪君白了他一眼,从摇椅上起来,“你也别三天两头往我这儿跑,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呢。”
他停了停,续道:“这几日竹居里没人,要找我就去正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