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自己是冷笑了的,觉得这小贱人长成个妖精样子,还妄想读书,他就配这些。
可是现在仔细看看,他又觉着不认识这个人了。
卢姣少年时是个小圆脸,长开了以后,竟然很有些像他们那个病恹恹的爹。
也有些像青年时的自己。
“大哥怎么不说话?”卢姣冷笑道:“是了。小烽儿原本该有两个叔叔,只是卢慎行死得太早,若觉着不够,我再给你些就是了。”
他把叔叔两个字咬得很长,卢谨言便冷冷说道:“你既来贺宴,便进来坐下;你若只来闹事,那请卢公子现在就离开。”
“卢公子,”卢姣玩味地念了一遍,语气眷恋的像是情人在呢喃:“我不是来闹事,我是来灭门的啊。”
“啊!”躲在影壁后的小孩被灭门二字吓了一跳,可又忍不住再探头出来看卢姣,两只黑葡萄似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他,便是卢谨言那幼子小烽儿。他回身自以为小声地问自家哥哥:
“这是谁啊?他太漂亮了吧?”
卢姣听见了,便招手叫他过来:“我叫卢姣,是你的小叔叔。”
小烽儿被下蛊了似的要过去,被卢谨言一把拦下:“回去!”
小烽儿不敢违抗他爹,只得委委屈屈地退回去,却不走得太远,还躲在后面看。
卢姣:“怎么,怕我这个腌臜货带坏了你儿子?”
卢谨言:“你早就不在卢家的族谱上了,来了也是外客,请你自重。”
卢姣:“你叫我怎么自重?你不是放出消息,让整个当阳有龙阳之癖的人都去买我吗?那天你扔我出去,如果不是我自己跑了,你不是就要把你弟弟送到男人床|上了吗?”
他拍手笑道:“当阳卢氏!好清贵!好门第啊!”
小烽儿在后面撅着小屁股听,却并不明白漂亮的小叔叔在说什么,只是看见他眼中盈盈似有泪水,可最终什么也没流下来,只有嘴角被自己咬出的鲜血。
卢谨言忍无可忍,低声喝骂道:“卢姣!你到底想作甚!”
“我今天来,只是通知你一声。”卢姣笑够了,手指慢条斯理地在卢家大门上划了一道:
“两年之后,当阳卢氏上上下下将会荡然无存。你若想保住一丝血脉,今日就将小烽儿过继到我名下。今后我养着他,就像养我自己的儿子,权当是把生身之恩,通通还给咱们那个爹了。”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卢姣已经不在族谱上,所以不算是卢家的人了。严格来说小烽儿是没法过继给他的,只能是也将小烽儿除名,再由卢姣抚养。
你看他嘴上说得凶狠,什么灭门什么杀人,来这一趟,本质上还是要留下一个小烽儿。
第85章
卢姣不走,卢谨言也不动,两人在门口隐隐有些对峙的意思——也亏得这一带一向没有老百姓过来乱晃,更兼此时马上就要宵禁,是以路上没人走动。
桂圆感觉脚被人拍了拍,低头一看是盛司回来了,秦桥便叫他上来说话。
三人踞在墙头,两骑一蹲,盛司:“是有个十分奇怪的客人,上个月来的,只是长时间在屋中,连仆人也不许进去,平时都是卢家的小少爷往里送水送饭。”
桂圆:“吓,那是关着呢吧?”
盛司:“不是不是,据说那人有时也在院中走动,但都带着幂篱,看不清模样。”
秦桥点了个头,夸了一句不错。
盛司看了一眼桂圆就笑。
秦桥思索片刻,俯身对他耳语几句,盛司立刻抱拳应下,然后几个起落消失在了夜色里。
桂圆:“他干嘛去啦?主子,他走了一会儿咱们怎么下去啊?”
秦桥:“你且看,热闹还没完呢!”
一个青衫人几乎是踩着秦桥这句话出现在了众人的视野里,他摸了摸小烽儿的头顶,越过卢谨言,站在卢姣面前说道:“阿姣,好久不见了。”
卢姣看着他,目光闪了闪,收起了那副玩笑的颜色,有点冷漠地说:“还敢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住?不愧是小诗仙,好胆量。”
来人正是失踪多日的陆边秋!
桂圆:“怎么瘦成这样啦?”
陆边秋上次在众人面前出现还是夫人小宴的时候,那时丰神俊朗,端地是个仙气飘渺的少年郎,可现在瞧着却有几分形销骨立的意思,若是再瘦一些,就快赶上封多病那个骨架子了。
骨架子陆边秋说:“我知道你嘴上说得凶,其实心里是喜欢小烽儿的。”
卢姣嗤道:“我今日才见他第一面,谈不上什么喜欢不喜欢。”
陆边秋却没答话,他那种咄咄逼人的锋锐像是在跪往宏鸣山那一路上被磨平了,反倒让他成了一块经了打磨的玉:“这孩子的诗书我指点过,以后你问问,定觉着他那诗风很熟。”
卢姣终于认真看了他一眼,说出了一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
“你都是我教的,如何不熟?”
此话一出,便是隐没在黑暗中的秦桥都轻轻吸了口气。
“哈?”桂圆兴奋地咔嚓咔嚓嗑了两个瓜子:
“主子你看看,他俩这熟悉劲,像是老早就认识了!不过卢公子比小诗仙大不了多少吧,还是说卢公子保养的太好实际上已经挺大岁数了?啧啧啧……嗳?那也就是说他们小时候就认识,难不成小诗仙从前就住在卢家?对啊,他不也是当阳人吗?”
秦桥知道她只是在兴奋,并不需要自己接茬,于是默默从她布兜里抓来一把瓜子嗑。
陆边秋叹了口气:“你才情绝代,却终身没法用自己的身份科考;不过你这些年的事迹我也听说了些,以前还去江南找过你。”
那时他尚不知卢姣已经隐没在秦桥身侧,他遍寻卢姣不到,便带着三五好友乘船散心,却在江南藕花深处见了扮做渔女的秦桥。
自此半生,颜色枯槁。
卢姣冷声道:“这很不必。”
“我知道你那时候不想见从前的人,可是……”陆边秋自嘲道:“阿姣,那时我听说你没死,是很想你的。”
卢姣:“你不必如此作态。我能把那些酸文做好,不代表我喜欢;我现在过得便是我最想要的日子,我跟你不一样,我知道我自己想要什么。”
陆边秋将他的嘲讽全盘接下,甚至在这番嘲讽中听出了他隐含其中的劝诫。
陆边秋,你自诩执掌天下文运,可这是你想要的,是你喜欢的吗?
桂圆听得一知半解:“主子,他说美人公子不能用自己的名头读书是什么意思?做过买卖的人不许科考吗?”
秦桥:“做买卖的人科考要花大价钱,皇帝巴不得多点商人来考呐。我倒是有个猜测,不过……”她话没说完,看卢姣要开口,便噤了声。
“我说大哥,”卢姣瞟了卢谨言一眼:“后面的话,你确定要在这里说?”
卢谨言干巴巴侧过身来:“请吧。”
卢府的大门轰然关上,卢姣带来的守卫都停在了影壁外,只带了一个贴身的跟进去;小烽儿随着哥哥回到后院,连带着将卢家一众试图探听的亲眷都打发回了自己的房间。
二门里的庭院中,只有卢谨言,卢姣,陆边秋三人。
他们分隔的不远不近,坐在原本给小烽儿准备的寿辰席面上。
太后名头上还是卢家人,这个月里仍要为她守丧,因此并没有大办,看得出来就是家里人吃个团圆饭。当中摆着一碗长寿面,里面还卧着一个荷包蛋,那打蛋的手艺一看便不怎么纯熟,蛋的心都有些散了,蛋白凌乱地散在汤里。
卢姣看着那碗面,眼眶却不自觉地红了。
陆边秋右手在左手背上按了按,有点局促地说:“小烽儿也算我的门下,做人夫子的没什么好送,就做碗面给他吃。”
卢姣讽道:“你酱油又放多了,当心咸着孩子。”
他被逐出家门那天,也是十二岁生辰。那日一大早,尚且稚拙的小边秋便兴冲冲捧了一碗面给他;那天晚上他被人打断了臂膀,踉踉跄跄奔走在雪夜里,肚子里就是这碗半生不熟的长寿面,嘴里都是酱油的苦味。
陆边秋叹了一声:“小烽儿交给你,我是放心的。”
“陆先生,”卢谨言淡淡道:“卢烽是我儿子,恐怕轮不到外人做主。”
卢姣:“卢谨言,我说卢家两年必倒,你到底明不明白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