籍福看他如此,便知道他根本没听懂自己话里的几分真心,叹了口气,深感这果然是个莽夫,但也只能顺着他的话说:“丞相还在府上等你和魏其候呢。”
灌夫说道:“他若是这么说,我倒是可以一去。”
“那太好了,”籍福说道,“你与魏其候一起去,这是个好机会,可以与丞相冰释前嫌,魏其候老了,这一朝,是该低头的时候了。”
灌夫冷笑一声,睨着他,说道:“尔小人也。”
籍福点了点头,不管他说什么,退身出去了,出去了之后,在门口藏了一会儿,看见灌夫穿戴整齐,往魏其候府的方向去了,籍福这才走了。
籍福曾经在魏其候门下的时候,没有受到过苛待,窦婴的确是个好人,可他未必能做好官,不是心肠不行,而是没什么大略,诚然,田蚡也没有,但是籍福知道,窦婴已经起不来了,这一落,就是落到底了,田蚡是王皇后的弟弟,皇帝的舅舅,是国舅,而窦家,只要窦漪房一死,几乎就已经绝了,窦漪房九十多岁,是真的要死了。
窦婴。籍福在路上反复品这个名字,觉得他可惜,又觉得不怎么可惜。
皇帝只喜欢精才绝世的人,不喜欢用庸才,可那样的人能有几个?这世上有几个卫鞅、韩非?
而另一头,灌夫已经到了窦婴的府上。
窦婴无所事事,喝茶逗鸟,养了一把胡子,黑白掺杂,就仅仅两年,已经看着老态龙钟了。
灌夫坐下,说道:“咱俩去吃喜酒。”
“什么喜酒?”窦婴回头看了他一眼,随口问道。
灌夫:“丞相的啊。”
窦婴有些莫名其妙,说道:“不去。”
“上次因为那两亩地的事儿,你俩闹了点矛盾,”灌夫拍板做了决定,说道,“去吃他的喜酒,跟他缓和缓和关系,省得他眼睛总放在你的身上。”
窦婴说道:“那两亩地,是我的,祖上传下来的地,他刚当上丞相,就来问我要这两亩地,不可笑吗?我不给他,是怕他被天下人耻笑,他不用谢我,也不必恨我。”
灌夫咂舌,说道:“话是这样说,但他确实记恨你了。”
“记恨我是真,但不是因为那几块地,”窦婴也坐下了,给他倒了杯茶,说道,“里头事情多着呢,懒得理他,随他去吧,我这个岁数了,不想与他一般见识了。”
去年夏天的时候,田蚡刚刚上任,正是弹冠相庆的时候,当然窦婴也就刚刚落马,就这时候,田蚡和皇后在长江边上的田地因为水患,被淹了,田蚡一刻没等,上来就问窦婴要他的地,没有什么名头,他的地因为水患被淹了,所以就想再从别的地方找补回来,也是挺大言不惭。
窦婴自然不会给,这事闹得大家都知道,皇上也没有管。这一辈里,但凡是姓刘的人,性子里都薄情冷血,谁也别说谁,窦婴算是看明白了,跟皇家混,一点感情不能留,留了就是死。
人家那感情是要留给江山美人的,再咬咬牙,还能往里头加个黎民苍生,反正他们这些鞍前马后的人,才是最不值钱的。
“你放心,”灌夫说道,“他日后肯定不敢拿你怎么样,你尽管去啊,给他个台阶下,剩下的我来处理。”
窦婴警惕道:“你要怎么处理?你别犯傻,他现在正出风头,皇帝还要把他放在丞相位上,安抚皇后的野心,你别得罪他。”
灌夫得意洋洋,说道:“我得罪他?呵呵,我不得罪他,我让他怕我。”
他这样说,窦婴就更不放心了,仔细问他,到底是要干什么,灌夫却只字不提,只是说道:“你若是不去,我今天也是要去的,我替你去。”
窦婴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
“好罢,”窦婴放心不下,总觉得他要惹事,整理了下衣服,站了起来,这是已经打算要去了,可是还是说了一嘴,问他,“你我何必去自取其辱呢?”
灌夫只笑不语。
窦婴对灌夫,就是一直操心,这人生性莽撞,有勇无谋,但是对他却非常忠诚,几乎是实心实意。窦婴一生都和皇家打交道,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一来二去便成了忘年交。这两年他落魄了,灌夫也一直在他身边,窦婴虽然不说,但心里是一直记得的。自从削官之后,他家中的门客走得一干二净,往来的朋友也几乎断绝了联系,也就只剩下一个灌夫了。
灌夫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他就算是陪他走一遭,又能如何?窦婴心里叹了口气,从轿子上走下来,仰头看见田府门上的红纱。想起来田蚡也一把年纪了,又娶了娇妻,确实臭不要脸。
那红纱飘飘扬扬,有点像黄金台上那面被血染红的旗。此时放在了宁和尘房间的桌子上。
李冬青刚刚推门进去,正有一腔话要说,迎面看见了刘彻。可能是血浓于水,也可能是因为长得多少有些像,他一眼就认出了这个自己从来没见过的人。可是刘彻却没认出来他。
刘彻说道:“这位又是?你这里客人不少。”
李冬青走进来,把门关上,在动作间平息了下自己的心情,仔细想了想,觉得刘彻此番前来,应该是知会了东瓯王的,他转过身来,心里稍微有了些底。
他刚要坐下,宁和尘却说道:“去给我熬碗粥。”
李冬青看了他一眼,只能又打乱安排,说道:“哦。”
可是刘彻却已经看出来了,问道:“你就是刘拙?”
宁和尘警告似地看了一眼李冬青,李冬青不敢搭话,便要出去,刘彻当即拦下,去握他的手腕,李冬青几乎是成了习惯,直接躲过去了。刘彻愣了一下,笑了。
李冬青说道:“你们聊。”
这次刘彻便没有拦,李冬青走出去关门的时候,听见宁和尘很疲倦地说道:“不是只找我吗……”
李冬青想了想,先是顺着楼下走了下去,过了一会儿,又从楼顶爬了回来,轻手轻脚地落在了隔壁房间的门口,轻手轻脚地打开门,一打开门,门口趴着的三个人。
火寻昶溟一把捂住他的嘴,把他拉了进来。
李冬青说道:“你们怎么在这儿?”
“不然去哪儿?”火寻昶溟说,“回家吗?我现在回家等于送死。”
“大歌女找你了吗?”
“没有,”火寻昶溟说道,“这很不正常,我心里特别不踏实。你刚才进去,看见屋里的那个人了吗?他是谁?”
李冬青坐到一边,干了一杯酒,说道:“刘彻吧。”
王苏敏说道:“怎么说?杀了他?”
李冬青完全没敢往那儿想,他一听王苏敏说,愣了一下,真的思考了一下,然后说道:“他能来这,肯定是不怕咱们,咱们不要找死了吧?”
王苏敏啧了一声。他也不敢,就是随口一说,过过瘾。
楚钟琪说:“你们要是玩这么大,我可就跑了。”
火寻昶溟说:“咱俩一起。”
李冬青又干了一杯,楚钟琪说:“弟弟,顺流而下啊,弟弟。”
第56章 三死黄金台(三十五)
这屋里的四个人, 谁的心情也不平静, 到了这个时候, 酒就确实是个好东西了,情绪到了之后,喝酒不需要学,更像是本能。
李冬青和火寻昶溟互相敬了一杯,挺郑重地, 用袖子遮住嘴,面不改色地一口吞下去了。
“哪来的酒?”火寻昶溟一直和他们俩在一起,也没见他们去买酒。
楚钟琪用下巴点了点李冬青,说:“问楼下火夫要的, 他家的。”
李冬青看了眼那酒壶,他根本没见过,可这酒尝着又不便宜, 总不可能是火夫的,这屋里一共就住了三个人,不是其他两个人的, 那就只剩一个人了。
他就想起宁和尘每日每日倚在窗台上,或许手里攥着一只酒壶,也不奇怪。
这酒的味道辛辣, 有种北方的味道, 仿佛是铮铮铁骨的汉子皮肉下流出的血的味道,有些呛鼻子,又让人想把它饮下。李冬青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宁和尘开始喝酒了,还喝的是这样烈的酒。
楚钟琪说道:“弟弟们,我有一事,很难启齿。”
“但说无妨,”火寻昶溟说道,“和我们,还见外什么?”
楚钟琪放心了不少,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自己先笑了,说道:“哥哥我呢,在外头也混不大下去了,我就实话实话,确实走不动了,我走了几千里路,看着是挺潇洒,其实是无事可做,无处可去,你们看,如果能给我找点事做,我就留下待些日子,跟苏敏一样,如果不行,我就又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