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舆的前行趋于平稳后,鹿辞率先打破了沉默:“你今年多大?”
这个问题其实是明知故问,先前在酒肆时那小厮就已经说过,他们被姬无昼收留是在十二年前,那时他们兄弟俩一个五岁一个三岁,如今江鹤该是年方十七。
果然,江鹤道:“十七,怎么了?”
鹿辞顺势道:“那十年前就是七岁了?”
江鹤没答,满脸写着“这不废话么”。
鹿辞不以为意,继续推进道:“七岁也该记事了吧?”
江鹤没了耐性,蹙眉狐疑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鹿辞铺垫已毕,这才终于进入正题:“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姬无昼为何要去秘境?”
如鹿辞所料,江鹤听闻此话的反应与他那弟弟如出一辙,射来的目光警惕中带着防备,仿佛当即就要为恩人辩驳。
“你先别激动,”鹿辞还没等他开口就堵了他的话头,“我若是与旁人一样笃定秘境是他所灭,就根本用不着多此一举来问你,之所以问你就是因为觉得事有蹊跷,所以才想听听你这知情者的说法。”
江鹤刚窜上来的火气被这一席平静如水的话浇熄,到了嘴边的驳斥之言也咽了回去。他抿了抿唇,忽而显得有些泄气,蹙眉道:“其实我知道的也不多。”
鹿辞道:“无妨,知道多少说多少便是,最好从头说起。”
江鹤思索片刻,回忆着道:“十二年前的冬天,我和我弟没了爹娘,四处乞讨为生,也没个确定的方向,不知怎的就到了东海岸。”
东海岸人烟稀少,兄弟俩连行乞都没了对象,饥肠辘辘晕头转向,直至初雪之夜才终于看到了一处灯光,那便是山腰酒肆。
他们原只想讨口饭吃,连借住一宿都未敢奢望,可姬无昼听他们说完身世后却说他们可以留下,往后稍大些帮酒肆打杂。
两小儿喜出望外,就这么得了个安身之所,可住下一段时间才发现,这酒肆一年到头也没几个生意,根本用不上什么打杂,他们留下完全是白吃白住。
酒肆所在的海岸是藏灵秘境前往人间大陆的必经之地,每年寥寥无几的离洲弟子便成了酒肆唯一的客源。然而每逢有秘境弟子登陆,姬无昼却总是上楼避而不见,只叫俩孩子随便瞎招呼。
姬无昼很少离开海岸,他们的吃食都是自己耕种,再养些鸡鸭网些鱼,大有避世隐居自给自足之感。
大约是为了应“酒肆”之名,姬无昼时不时便会酿几坛酒,然而酒酿了一坛又一坛却也没个买主,堆在酒窖里全像是摆设。
除此之外,他最大的乐趣便是看海,有时在酒肆前的石桌边喝着茶看,有时在二楼的窗前倚着框看,也有时在海滩上盘着腿看,总也看不腻似的。
偶尔来了兴致,姬无昼也会教他们些东西,识字念书,刀剑射术,泥瓦木工,烧陶雕刻,对这两个孩子来说,他仿佛无所不能。
眨眼两年过去,他们的生活平静无波,唯一的变化便是姬无昼离开海岸的次数从“很少”变成了“从不”。
以往每隔一段时间他还会去附近城镇添补些东西,那一年却像是犯了懒,从年初开始便整日守着海岸酒肆寸步不离,仿佛在海岸生出了根系。
时至年中,他总算是勤快了一次,领着俩孩子将酒肆修整了一番,换上新打制的桌椅,清扫得一尘不染,又从酒窖里挑出几坛酿得最好的酒来摆上前堂酒柜,惹得两小儿直以为他们这自暴自弃的小店终于要开始奋发图强喜迎宾客。
然而,宾客没迎来,倒是迎来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六月飞雪。
鹅毛大雪飘落的那个清晨,正在酒肆门前重竖篱笆的一大两小都呆了一呆,举头望天半晌,皆是被这盛夏降雪的奇景打了个措手不及。
兄弟俩还当是自己年幼没有见识,可一问姬无昼才知他也从未见过这般怪异天气,无法为他们答疑解惑。
好在六月降雪虽是古怪,对生活的影响却还不及大雨,三人没太在意,顶着雪花将新修的竹篱笆固定好后便回了酒肆。
降雪天阴,外头天幕暗沉,酒肆里早早点了灯,又烹上了热茶。
姬无昼在二楼靠窗的桌边捧茶望海,两小儿便在一旁软榻上嬉闹玩耍。
那时的他们都还不知这场雪竟会持续一月之久,更不知它会成为天下大势变更的起源。
那日余下的时间里,姬无昼没有离开窗边半步,从清晨到午后,从黄昏到深夜,手中的茶凉了又热,热了又凉,他却是半滴未进。
夜半江鹤醒来发现他还坐在那里时着实吃了一惊,可姬无昼却说无事,而后就那么不眠不休地坐了整宿。
第二日,第三日,他就像是与这场大雪杠上了一般,熬鹰似的与风雪中的沧海对峙了三天三夜。
第四日,他终于不再继续静坐,披上蓑衣戴上斗笠,乘着昔日捕鱼所用的渔船离岸出海。
三天后,姬无昼自海上归来,信邀几位师兄师姐前来海岸,并将从秘境带出的灵器中的两件分别交给了弥桑妖月与纪失言。
再往后便如先前钟离不复所言,大雪结束后人间祸乱频发,三大仙宫建起,四位天师扬名,天下大势就此初定。
……
听完这段过往,鹿辞沉默良久。
当年在秘境时,大多师兄师姐离洲后都会有书信传回,说一说人间见闻,也提一提自己的近况,这使得仍在秘境的弟子不至于对他们离洲后的下落一无所知。
但姬无昼从未传回过只言片语。
自打十三年前离洲后,他便就此杳无音讯。
鹿辞在秘境偶尔想起他时,会猜想他如今在人间大陆会过着怎样的生活,没有了那些流言蜚语和排挤,他是不是轻松自在了许多,有没有结交朋友,会不会变得比从前开朗。
然而,没有书信印证,猜想终归只能停留在猜想,直至此刻听完江鹤所述,鹿辞才得以真正窥见他离洲后的三年时光。
他知道姬无昼在秘境时早已习惯了独处,却没想到他在抵达熙来攘往的人间大陆后依然选择了避世隐居。
如果当初没有江鹤两兄弟的出现,他是不是就打算一直独居酒肆,终其一生独自一人喝茶看海,耕种酿酒?
那样倒也说不上有什么不好。
只是,未免太寂寞了些。
思及此处,鹿辞忍不住转头看向江鹤,突然觉得这世上的缘分十分玄妙。
对于他们兄弟而言,姬无昼是给了他们容身之所的恩人,而对于姬无昼而言,他们又何尝不像是上天派来的陪伴之人?
江鹤被他探寻的目光看得有些发毛,瞪眼道:“你盯着我干什么?我知道的也就这么多,都已经说完了。”
鹿辞并没有忘记自己询问江鹤的初衷,只是方才一时间感慨良多有些走神,且这走神也并非没心没肺,而是因为江鹤所述的那段过往中有一点至关重要,重要到令鹿辞听到那里时便已顾虑全无,而后放心大胆地走起了神。
——当年大雪之前的整整半年里,姬无昼自始至终不曾离开过海岸。
这几乎已经将他与那具婴尸的所有可能的关联彻底斩断——如果说虱蛊被盗是在十四年前只能证明姬无昼非是偷盗之人,那么他在桑城蛊患发生前后一直待在海岸未曾离开便足以证明他也绝不是施蛊之人。
因为他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
只不过,他当年回到秘境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又是如何得到的灵器仍然是未解之谜,如今还又多了个疑问。
鹿辞朝江鹤确认道:“你说他当年是在降雪三日后才去的秘境?”
江鹤点头道:“对啊,他那时在窗边坐了整整三天三夜,饭也不吃觉也不睡,第四天才动身出了海,我记得很清楚。”
鹿辞疑惑地皱了皱眉。
据先前钟离不复所言,那场大雪是因灵器离洲导致秘境灵气崩散所致,可按江鹤如今所述,分明是大雪在前,姬无昼取得灵器在后。
这岂非因果倒置?
第32章 青州药铺
鹿辞兀自琢磨许久也无甚头绪, 忽地想起另一事,道:“你可知第四件灵器是什么?”
江鹤摇了摇头:“不知,那会我也才七岁, 根本不懂什么灵器不灵器,后来懂了也没多问过,既然天师隐瞒了它的下落,那便一定有他自己的道理, 我不会打听,也不想打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