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安帝捏了捏姚盼的脸蛋,脸上两道深深的笑纹,慈爱得不行。
平日里锐利的眸光一下收敛大半,变得无比温和,脚下生风,抱着姚盼,几步走回帝座上,把姚盼稳稳当当地放在大腿上。
这才问下面的人:“方才之事,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别看她爹长得跟俊俏小生似的,那可是上过战场杀过胡兵的,这手臂,称得上一句孔武有力,抱着她半点不打颤。
姚盼本来还挺不自在的,她都多少年没跟她爹这么亲近过了,每次见面,不是跪下问安,就是因为各种事被斥责,哪有这般?
谁知小孩儿的身体适应得挺快,姚盼僵了一小会儿,很快便放松了下来,心安理得地调整了个最舒坦的姿势。
她爹的脾气其实很好,底下老臣吵成一团,他也和颜悦色的,用谢乔的话来说就是个乐天派。
唯一一次发愁,听说还是在她娘去的那天,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她,唏嘘不已
“你娘啊,真是给朕留了个大难题。”
想必,这也是她爹最后决心要她继承皇位的原因。况且太行皇室又不是没出过女皇帝,姚盼爷爷的姑姑,就是个女皇帝,有人还专门为她树了碑立了传。
有时候姚盼也会想,她爹是不是不该把位子传给她,偌大基业,到她手里总有一天会砸的稀巴烂。
这不,还真让人篡了位吧,好好的姚氏硬生生
改姓了宗。
想到这个,姚盼就直皱眉,一张望,才发现下首坐着一溜儿的人。
方才她都没怎么瞧见,这一居高临下了,才看得个清清楚楚。
“殿下当真乖巧。”有人赞了一句。
“龙章凤姿,肖似陛下。”
立刻有人接道。
一下子,就跟打开了什么开关似的,此起彼伏的赞美声不绝于耳,这些话姚盼听习惯了,没啥感觉。
只是有一个位置无比安静,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坐着一个老的,两个小的。
老人生着方下颌,山羊胡,面上皱纹交错,冷峻古板,看着就不好惹,是姚盼最讨厌的那一类型。
小的那个,一身骚包的紫色,一个劲儿冲她挤眉弄眼,看上去就很蠢。
姚盼默默地在心里这样定论,而紧挨老人的右边,坐着一团白影,被老者抬起的手挡住了,模模糊糊,没看分明。
姚盼也不在意,这次来是有其他目的,隐约听见一个词儿,姚盼立刻拉了拉定安帝的袖子。
“爹爹,伴读是什莫?”
模仿三岁小儿,咬字不清。按理说,应当是唤父皇,可定安帝却从小让她像寻常人家般喊爹。
“就是陪梨梨读书的人,”定安帝摇了摇女儿的小手,“梨梨想读书吗?”
姚盼想了一下,摇摇头。
“那梨梨想要什么?”定安帝大抵不知未来子嗣单薄,待姚盼并不严苛,全然当成一个小公主来溺爱。
“都不要,梨梨只要爹爹,只想要爹爹陪梨梨玩。”姚盼的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羊角辫都甩到了她爹脸上,臣子们看得是提心吊胆,哪知道定安帝对这闺女纵容得没了边儿,笑得那叫一个开怀。
若换作前世,姚盼可是十分注意形象的,但现在她就一小孩儿,谁在乎这个?
定安帝心情大好,逗她说话:
“爹爹给梨梨选的伴读,乃是这世上最优秀的学子。能不能告诉爹爹,为何不要啊?”
姚盼握紧小拳头,字正腔圆道:
“他生得丑。”
定安帝惊了:“胡说!”
他扫了一眼左右,显见得动了怒:“你们都在殿下跟前乱说什么?”
宫人纷纷跪下:“奴才不敢。”
定安帝蹙眉,“定是贵妃那个不省事的。”
怎么扯到谢乔了,姚盼默了默:“爹爹坏!不关谢娘娘的事!”
这语气,她自己把自己恶心得毛毛的,定安帝的眉毛却竖起来了,“不是她跟你胡言乱语,朕的女儿一向乖巧,又怎会说出这样的话?”
姚盼眼珠一转,“是梨梨看见的。”
她夸张的比划了一下,“他啊,眉毛像大虫子,脸蛋像青蛙,那大嘴叉子,一口能吞下一个大王八!”
“……”定安帝难得露出一副噎到的表情。
“跟门神一样!奇丑无比!”姚盼鼓着腮帮子,信誓旦旦地说。
一阵难言的,窒息的沉默。
“噗嗤,”有人笑了,是那个一身紫的小骚包,“我这是头一次听着有人如此形容宗氏子。小殿下,你可知在江南一带,有首曲儿怎么唱的?秀哉宗家子,”
他一脸玩味,“更甚美娇娥。”
“江寒练!”那一直不说话的老头儿重重一拍案牍,脸色铁青,“陛下面前,你也敢胡言乱语?”
江寒练缩了缩脖子,一双大眼里却没什么惧意,反而亮晶晶的:“是,是,小臣知错。”
定安帝摆手,“童稚之言,裴卿无需在意。”
“陛下宽宏。”老头拱完手,便拍了下少年的头,“这些话,你怎么能当着你师兄的面说?”恶狠狠地压低了声音。
“宗长殊成天跟个木头似的,他哪里在乎这个?”
什么?宗长殊在这里?
姚盼猛地一震,凭着直觉,望向之前她一直没看清的白影。
那是一个白衣少年。
肤白,细眉,唇红,面无表情。
可不正是那个姓宗的!
缩小版!
跟她说的丑如门神,可是一点儿都不沾的。
宗愿此人,不过弱冠便为太女师,拉着个帷布,就在惨白的帷布后边,给她讲了整整四年的学,为了得见庐山真面目,姚盼没少跟他斗智斗勇,却是屡战屡败。
没道理啊,那些人给她透露的,都是宗长殊极丑,丑到有碍观瞻,所以才不让他俩面对面的,姚盼一直以为,宗长殊年轻时很难看,她可不信谢乔说的什么俊,甚至觉得这个伴读,应该不是他,谁知道,谢娘娘这回竟然说了句真话。
姚盼百思不得其解,这回,他怎么来得那么早,身份还转了个大弯儿。
宗长殊跽坐的姿势优雅而标准,将小腿压在雪白的襕衫之下,袖子盖着,只露出白皙的十指。
修长,熨帖。
将来篡位的那货,现在,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姚盼收缩了下短短的五指,算了,她自个儿也没好到哪里去。
听过姚盼和江寒练那些乱七八糟的言论,宗长殊竟是什么话也没说,十分有涵养地站起身来,敛了敛衣襟,向她微微欠身。
“宗愿见过殿下。”
尾音轻,吐字软。
垂着眼,颈修长,气质极好。
这小子才十三岁!
这么沉得住气。
想到他是越州永兴人,不像汴梁这边的人说话那么清脆利落——嗓门大一点的,能把小孩吓哭。
姚盼挺瞧不上这样的宗长殊,人五人六的,看着就讨厌。
以前宗长殊每次在她面前亮相啊,跟座大山似的,时刻给她一种山雨欲来的感觉,她都不敢正眼跟他对视。
这一个,啧啧啧,太嫩了。
前世踹她那一脚的气势,她光是回想也怵得慌。
虽然……他现在,也可以一脚给她踹地上的。
但说白了,他这会儿只是一个庶民,想到这,姚盼底气也足了,哼了一声道:“就是你,要做梨梨的伴读?那梨梨要考考你!”
定安帝按了她一下:
“休得胡闹。”
姚盼却不甘休,从她爹腿上跳了下来,拍手道,“这样,梨梨出一个对子,你,要在七步,不,五步之内对出!”
她摇摇晃晃地走下台阶,试探地放下小短腿,定安帝紧张地看着她。
“请殿下赐教。”宗长殊不躲不避,少年郎的身姿挺拔,如一根朗朗青竹。长发简单束起,说不出的干净清爽。
姚盼站在第二级的台阶上,宗长殊淡淡望来。
她一字一句道:
“倘若奸诈,任尔叩头亦枉然!”
“只要诚心,见君不拜又何妨?”
他一步不动,孑然而立,淡掀薄唇。
几乎是她话音一落,他便对上了!
如此敏捷的才思?
一会儿,想到他对中的意思,姚盼便沉了脸色。
而她爹,先一步说出她想说的:
“放肆。”
“长殊!”那老头儿也站了起来,“不知天高地厚,君臣之礼岂可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