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每天忙着做针线活,以往的功课却也没有落下,照例要写五十个大字,背上一篇古文,冬天本就白昼短,一天几天折腾下来,荣烛几乎都在熬夜电灯,忙的手脚不停。丢了碗筷拿字帖,写完大字做针线,晚上睡觉前,还得再背一会儿书。
“小姐早点睡吧,你眼睛里面都有点红了。”小红完全不明白荣烛为何这么努力,伸手来夺她的书:“姑娘家家,认得几个字,不做睁眼的瞎子罢了,小姐这么努力,难不成还能考个官儿回来?”
荣烛无法给出解释,她也知道这个世界读书没用,但总是无法避免跟自己较劲儿,她一转身躲开小红的手:“好丫头,你别管,我读完这页自然就睡了。”
荣烛把古代淑女的悠闲生活,硬是过成了打工人的996,赶在除夕夜,终于完成了三样礼物,沈夫人的皮筒子,沈家老爹的露指手套。筒子毛细针脚密,沈夫人很满意,沈老爹的手套松软适中,厚薄适度,里子还是柔软的鹿皮,他当即试戴,手指屈伸自如,关节活动一点都不影响。
“好,真好我女儿真是心灵手巧”
沈老爹开心得脸上都有了褶子,似乎得到荣烛这副手套,比他自己赚万两利润还开心。荣烛的笑容却有点勉强,因为她发现做手工也是一个熟能生巧的过程,她准备给林落的手套是第一个做的,所以材质也是最不熨帖的,针脚也是收得最不好的,尤其在跟后来做给沈老爹的那个一比,就越发觉得拿不出手了。
啧。烂成这样,怎么送呢。
西院那边,林落亲自放了一挂鞭炮,据说放爆竹可以驱除屏气,虽说读书人不信怪力乱神,但母亲病着,信一信也没什么不好。齐氏难得精神头不错,亲手包了饺子,准备了小醋,还温了一壶酒。林落在厨房切肉,沈夫人送了腊肉过来,眼下切一碟子薄片来下酒刚刚好。他端着碟子走出来,不提防脚下被绊了一下,低头一看却是一只肥硕的灰白兔子。
“哎……这兔子”林落说着,把碟子放在桌子上,把兔子抱起来,沉甸甸的抱起来颇有分量。这是那只野兔,大约最近被关着喂养丧失了警惕性,林落弯腰一捞就把它起来。好软,好暖……他下意识的伸手在兔子毛上撸了两把,继而发现当日荣烛也是这样做的。
他们在用同样的姿势,摸同样的兔子。
林落心里有点异样的感受,齐氏伸手来接,林落却抱着兔子坐下了,并没有递给她,齐氏也没有在意,她饮了两杯酒,脸上浮现出醉意,拉着林落说起过往。
“有一年冬天,京城也下这么大的雪,树上的红梅花都被雪花淹没了,你父亲带着我们往温泉山庄去,我们国公府的大庄子,在京城可是数一数二的,我那时候抱着你,你父亲就在后面撑着伞挡雪,我们好端端的站着,你猜怎么着,雪地里蹦出一只兔子,大冬天,那灰白色的大肥兔可真少见,哎呀哎呀一下蹦出来,吓了我们一跳,你父亲当即就去追,结果你知怎样?”
林落脑海里并没有这件事的印象,只推测道:“抓到了?”
“没有”齐氏道:“那兔子都是前腿短后腿长的,上坡跑得快下坡容易跌跟头,你爹不知道,把兔子往坡上赶,那兔子很快就跑不见了,你爹还差点摔断腿……”
当年她也是国公府的贵妇人,眼下她的手皮已不再柔嫩,看看眼下的生活,再想想往日鲜花着锦,银烛砸地的浮华,她忽然开口道:“落儿,你有没有觉得我们眼下的生活挺好?”
林落正单手夹了饺子蘸醋,他喜欢酸口的,放了一碟子醋,听到母亲的话,他点头:“跟以前比是不错。”
他说的以前,指的是当初住在阴冷破瓦房里的日子。齐氏闻言却道:“是挺好,所以我们就不想国公府了好不好?”
林落手中一顿,放下筷子,抬起头来。
齐氏怔怔的看着他,梦呓似的道:“我们眼下就很好,不要想科举了好不好?”
除夕夜这场雪下得应景,飘飘扬扬,增添了喜气,荣烛跟沈夫人沈老爹和常年不回来的哥哥一起守岁,听着家长里短的闲话,眼皮子不断的打架。她得赶出三个作业,最近可没少熬夜,眼下顺利通关,精神松懈下来,又开始犯困。
沈夫人说句笑话,又递给荣烛一个橘子,结果发现自己这个女儿椅子上靠着,小脑袋一点一点,眼睛都睁不开了。
“你这孩子,熬不下去,就不熬嘛,这是跟谁较劲呢,小红来送姑娘回去。”
荣烛本来也不想的呀,她在前世都是很科学的学生作息,只有高三最后一年熬过夜,但是也没通过宵,但看人家都这么重视“守岁”,她觉得自己也得入乡随俗。小红听了沈夫人的话,搀扶起荣烛往外走,风一吹,雪花扑了一脸,荣烛瞬间清醒了。
她抬眸往西院看去,那里黑沉沉的,是偌大沈府最安静的所在,这边的光亮丝毫没有渗透过去。林落没有守岁吗?
是了,齐氏身体不好,根本经不起熬夜的,那林落是不是也睡了?
正想着,她就看到西院正房的门打开了,一道瘦小的身影走了出来。
是林落。
守岁的话,不是应该在屋里烧柏枝,喝热茶,吃零嘴吗?这冰天雪地的,他要干什么。而且,他为什么不穿我送给他的衣裳?难道不喜欢吗?他还穿着往日的青布夹衣,瞧着有些单薄。正想着,他就看到林落往后院去了,那个位置是祠堂,林家的祠堂。
白日的时候,她看到林落跟齐氏去祭扫了,外面的鞭炮声响起的时候,少年安安静静的站在那里,仿佛与整个世界的欢乐与热闹隔绝开来。
荣烛不由得心中一紧,脚下的步子改了方向。
“小姐,你要去哪里,快回去休息呀。”
小红并没有荣烛的“夜视”外挂,往前看去,五步开外,就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她不明白荣烛为何忽然改道。
荣烛却掩住她的口:“别叫,你回我房间里等我,我马上就回去。”她随口扯了个谎:“我刚才好像瞧见夫人丢的那只兔子了,我偷偷追上去看一看。”
小红怎么能同意,她还要阻止,荣烛行动却快,小小的身影迅速消失在了暗夜。
林落一个人站在雪地里,脑子有点乱乱的。
除夕夜本该是合家团圆的日子,但林家的光景注定有些凄凉。
“你,你还惦记着科举是不是?”
齐氏忽然哭了,她豆大的眼泪一颗一颗往下掉,“当年那只兔子啊……我宁愿你爹爹腿断了,这样他就不会跟着太子造反了呀。”
“他明知道太子要造反他还去。”
林落豁然一惊,捏着酒杯的手指瞬间收紧,绷出了细小的骨节。
齐氏从来没有跟他谈论过这些,国公府出事的时候,他还小并不清楚具体细节,他一直以为是公府得罪了什么人,遭到了算计,而他的父亲在覆巢之际,为了保全他们娘俩,才让他们离开的。
他的志向一直都是努力读书,考取功名,将来为国公府洗刷冤屈,父亲一定是被冤枉的!
他这样坚定不移的想。
父亲一定忠勇良善值得敬佩,不然母亲为何要如此对他忠心耿耿呢?
可他万万没想到背后的真相竟然是这样。
废太子确实谋反了,当今皇上亲自拍板定钉钉,人证物证俱在!只是他没想到自己的父亲竟然亲身参与其中。
“娘亲你在说什么呀,父亲不是被人诬陷的吗?”
难道他明明知道太子谋反还是还去帮助太子,宁愿抛弃了我们,去当一个乱臣贼子?
齐氏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眸光里深沉的哀痛。
他是反臣的后代,能够保住性命已是万幸,往后此生,他注定只能苟且偷生,他甚至根本没有参加科举的资格——那是苦读还有什么意义呢?
齐氏呜咽一下哭了出来,仿佛长久以来的压抑和悲哀终于在此刻爆发。
她一直悉心教导林落,对他尽心的栽培,给他一种向前走向上走的动力,给他一种仿佛自己还有未来和希望的错觉,建立起了一种我要好好努力,为了我将来更好的虚假激励机制。
一开始是为了欺骗林落,渐渐的,连自己都骗了,直到现在林落越来越努力越来越优秀,过了年就可以参加童生试,她才不得不面对这个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