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落的父亲自然是不同意的,他开始锲而不舍的追求,开始了兢兢业业的献殷勤,试图能够打动美人有情却坚硬的心。
他成功了。
齐氏最后还是被他感动了,在自己的侥幸心理下,在周围人的怂恿和推动下,嫁去了林家,那一场婚礼十里红妆,众人艳羡,至今还当做还像一个故事流传在街头巷尾的话本里。但婚后没过几年,那一半的概率终于还往不好的地方应验了。
念及往事,齐氏脸上的神情沉寂下来。
她这一生自觉对得起林家,对得起丈夫,她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才背负起着贤妇的美名,才对得起了他当年的一往情深。她从来不怨他,甚至感激他,但是如果再来一次,如果还有的选,她想自己绝对不要嫁给他。
她够了。福也够了,累也够了,她倦了……
室内沉默下来,一时间只有香炉中的香气袅袅吹散,在这狭小却又空寂的屋子里沉淀下来,林落微微蹙眉,金色的光洒在他身后让他仿佛一个描金的菩萨像,看上去威严而又莫测。
他看着母亲的神情,从她端庄素净的面庞中看到一丝他不懂的东西,这个东西,与智慧无关,与年龄阅历,与性别意识有关,那是任他再聪明,也无法探究出来的。
“荣烛自己怎么说?”
林落微笑:“荣姐姐自然是很乐意嫁于我的。”
齐氏从他近乎完美的笑容中挖掘出了他试图回避的暗伤。
“恐怕……不见得吧”她轻轻动了动嘴角:“娘亲说过,娘亲对人的情绪是非常敏感的。”
林落终于冷了声音:“不过是她性格柔弱,瞻前顾后罢了,我自然会帮她下定决心的。”
齐氏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林落慢慢攥住了拳头:“所以娘亲不愿意帮我吗?”
林落走到她身边,屈膝跪下,极近的距离,仿佛曾经依恋母亲的童年。“荣烛会走的,离开这个世界,她会回到她的田螺世界里去,那我们从此就再也见不到他了,您难道舍得吗?”
这是很荒谬的话,但齐氏知道这种神情模样的儿子绝不是在撒谎。她有着读书人的清醒,也有着读书人烂漫的想象力,迟疑一会儿,竟然接受了。当然,她还是有些惊讶,她一开始猜测荣烛不大愿意嫁进林家,是因为世俗礼法规矩的限制,比如说当了官家太太自然会有许多迎来送往的应酬,而她曾经跟这个姑娘相处,便知道她本色天然最不耐烦的就是各色的交际规则。
再比如林家国公府的复起简直是注定的事儿,只是眼下还在走流程罢了,她毕竟是个商户女,嫁进来后,突破了原有的圈子,便是林落有心护她,她也很难随心如意,就像池塘里的鱼到了河里,换掉自己的舒适领域,未必是好事。
只是没想到会是这么离奇的理由。
“我就是绝对要留下她的,您得帮我,修书,与沈夫人,派遣媒人,昭告天地,下帖迎娶。”
齐氏忽然睁开了眼睛,苍白的面色愈发显得眸子漆黑,她定定的看着孩子,仿佛看到当年深情痴狂的丈夫,不,这何止是痴狂,简直入魔……她甚至怀疑即便自己不做,林落也会做,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包括劝得沈夫人点头,他都可以一力完成。他对荣烛,势在必得,今日到她这里来,不过是走个流程。
第83章 冷静
荣烛来自哪个世界重要吗?好似很重要,但她既然眼下活在这里,变得遵循这个世界的规则,这叫入乡随俗。只待沈夫人沈万河同意了,她本身有什么样的顾虑——他愿意体贴,但在婚姻这杆称上,根本无足轻重。
齐氏忽然出手,细瘦的手指紧紧的抓住了林落的衣领,她深吸一口气,半晌才道:“何必如此呢,小落。”
浓浓的心疼让她单薄的胸膛不正常的起伏,她心疼自己的儿子也心疼荣烛。她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把自己的思绪整理好:“当年在清河你过得开心吗?荣烛抚慰你,沈家各处关照我们,看上去安稳而又幸福,但是你快乐吗?你是不是一直意难平?所以我们选择了回到京城,哪怕冒极大风险……因为我们的心在这里,我们的根在这里,我们费了这么大周折,也是为了回家,为了给自己的不甘一个交代。”
“那你反过来想,荣烛呢,如果你说得田螺世界真得存在,那她待在这里或许就像我们当年待在清河一样,我们遇到了对我们好的人,我们看似很快乐,但我们知道这快乐是虚浮的,是无法达到心底的。你当初要走,她不拦你,现如今,她要走,你为何要拦着她呢?”
“母亲!”林落有些急切,“你为何会这样想。”
他的娘亲竟然没有设身处地的为他着想反而是为荣珠着想,她果然是个小仙女大家都爱她呢——连他的亲娘都背叛了。
“平和一点吧,孩子,你强行做成了婚事,就能留住她了吗?留住了,便安心了吗?你会觉得自己伤害了她,而对她终身抱愧,不得解脱。”
林落咬牙:“我留住了她的人,自然有办法留住她的心。如果她真得回家了,回去了什么田螺世界,那是比天人永隔更叫人绝望的结局。”
齐氏的神情终于变得严肃。她并不知道这其中到底是什么因由,也没想到自己在林落童年时随口为他扯的一个故事,会一直到今天都还有这么持久的影响力。她沉默片刻忽然道:“小落你知道吗,我当年给你讲,那个书生得到了田螺精灵的庇佑,从此过上了好的日子,但故事到这里结束了吗?没有!田螺精灵貌美如花温柔贤惠,他看着这样的女子,担心这个她某一天会走了,回了田螺里便不再出来,于是他趁着田螺精灵又一次献身的机会,砸碎了田螺的壳!这样田螺姑娘便再也无法回到她的壳子里去了。”
齐氏明锐的目光像一面镜子一样照在林落的脸上。
“现在你要变成那样一个恶毒又自私的人吗?”
这个斥责实在是过于严厉了,林落的脸色急剧的苍白下来。
他怔怔的看着母亲,没有讲话,室内的静谧压得人心头发闷,半晌后,终究是林落转身离开了。
别庄的外面是一道梯田,田埂上窄窄一条路,刚下过雨,这路上都是松软的泥土,林落站在那里没有动,淡青色的衣衫,仿佛跟薄薄升腾的绿意融为一体。
远远的,他听到有姑娘的笑声,梯田的对岸,荣烛正跟几个农女村姑玩在一起,她们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愉快的笑声惊飞了水田中的白鹭。
荣烛把手里的点心块送给身边的小孩子吃,小孩子圆嘟嘟的脸上染着两块胭脂,红彤彤的像个苹果。她的妈妈看上去年纪幼小,一问年龄,才十六,还是上高中的年纪,可她的孩子都已经快两岁了。她挽着裤腿熟练的锄冬草,背上还背着一个小背篓,孩子就被放在背篓里。
孩子哭着要撒尿,她把背篓放下,要把孩子取出来,可是两只手上都是泥水,荣烛见状便主动帮她把孩子抱了出来。
小妇人一边笑着“贵客你莫过来,小心脏了你的鞋子”,一边把手在衣摆上擦干净。然而荣烛却是极为平易近人好相处的,没几句话就跟她聊上了,小妇人便笑:“今年风调雨顺,就得赶紧种地,老天爷保佑出产,咱们也得争气呀。”
荣烛觉得她好辛苦,然而她并不,她还愉快的唱起了歌,插秧歌简单却有趣的韵律迅速飘荡在半空中。
周围还有几个农人在劳作,说说笑笑,感慨如今的好年景。荣烛抬头看天,瓦蓝的天空上漂浮着大而厚的云朵,让人胸怀安静,忘怀烦恼。
她在外徘徊留恋,傍晚的时候,才回到齐氏身边。齐氏点灯点的早,小屋子里亮堂堂的一片,荣烛四下看了看,并未找到林落,她有点诧异:“小落还没有睡醒吗?”
齐氏神色不变:“你肚子饿了,就先吃吧,等他回来,我们再把饭菜热一热便是。”
荣烛闻言,有点意外,林落外出了吗?竟然不叫我。
晚上的饭菜依然是齐氏亲手做的,一匣子她亲手腌制的酱菜,一碟子蘑菇炒小青菜,还有两个馒头和一道清粥,淡而有味儿,只是荣烛多少有点心不在焉,好不容易吃完了饭,她主动去洗了碗碟,又把锅里剩下的粥饭放在火炉上吊着,转过身陪齐氏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