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绎道:“他现在就在你的面前,还是不见吗?”
“……面前?”沈俞卿喃喃,倏地,抱头惨叫,声音悲切,直叫贺绎“灵魂出窍”。
“不能见……不能见……啊啊啊!”
他将头埋进夏信怀里,道:“走,走!”
贺绎抹了把脸,朝沈俞卿伸出了手,诱哄般地:“师尊,跟弟子走吧,一个人在这儿不安全。”
他盯着沈俞卿,尽可能地放软语气,“走吧,弟子不会再让你等了。”
话音未落,沈俞卿再次放声惨叫,贺绎也不知怎么,突然没有勇气问出口了。
该怎么办?
他一遍一遍地问着自己。
怎么办……怎么办……
他合眼细细想着。
——对,入梦。
梦里或许有他不知道的事。
他抖着手从身上撕下一块布,咬破手指,在上面摩挲起来。
一符画完,贺绎将符抛了去,符蜿蜒曲折地飘到了沈俞卿身上,接着,贺绎眼前画面一转。
雷声滚滚,响彻云霄。
——是天道之刑。
刑场上,躺着一熟悉的人。
白衣上被血渲染,像是开了一朵朵的红花,双目紧闭,双手各被绝脉虫啃食出一个血窟窿,露出森森白骨。
贺绎缓步走上前,想要将此人抱起。
却在手触碰到沈俞卿身体的一刹那,他才发现自己已没了人形。
——贺绎现在是个魂体。
他无声看着地上支离破碎的人,眼泪止不住地下落。
“你到底经历了什么啊……为什么不与我说……”
眼前的人忽地被扶起,贺绎转头去看,就见谢流南。
他依旧是一身红衣,腰间别笛。
与先前不同的是,此刻的他有眼睛。
那双眼睛泛着点点红光,泪水在其中打转。
贺绎第一次见谢流南如此脆弱的样子。
他有些怔愣地望着身后这一幕。
沈俞卿有了动作——原来他只是没力气,而不是晕了过去。
谢流南问:“回去吗?”
沈俞卿缓缓摇头。
谢流南扶着他艰难前行,可沈俞卿双腿不听使唤,走一步一个踉跄。
谢流南也没询问,一把将人抱起。
两人就此消失在贺绎的视线里。
烟云缥缈,再次睁眼,就已在沈俞卿寝殿。
谢流南坐在沈俞卿床头,双眸已被黑布遮挡。
沈俞卿缓缓睁开双眼,那双颜色极淡的眸子再次映入贺绎眼帘。
此时,沈俞卿突然开口,道:“对不起。”
他伸手,缓缓附上谢流南本该有眼睛的位置,道:“抱歉。”
谢流南勾唇一笑,“我还以为是什么呢。”他说着,“原来如此。”
他自嘲道:“我说我怎么无父无母,身世成谜,三个月前横空出世,原来我根本不是个人。”
“……对不起。”沈俞卿只知道歉。
“你是为了玄昭才创造了我。”
“……”
“三个月前,玄昭受天道之刑,你怕他受苦,所以创造了我,并把他受刑的那段记忆与痛苦全加在了我的身上!他忘记了一切!可你有没有想过我!”
“我这辈子,只有两段记忆。”
“一是睁眼见了一位天仙般的男子,他说会教我功法,会待我一辈子好。”
“二是闭眼上了刑场,被剥去双眼,废了经脉,全身上下被写满了不得好死。”
谢流南说着说着,脸颊上忽然多了一道血泪,“沈俞卿,你做得好。”
沈俞卿想替他擦去那道血泪,却是越摸,那红色蔓延的越快。
沈俞卿道:“……一开始创造你确实是为了他,我想让你代替他来陪我,我……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他说着说着,忽然下定了决心似的,道:“我给你所有修为。”
“对不起。”沈俞卿再次道。
……
画面一转,沈俞卿站在河边,身后是一道观。
他怀中抱着一襁褓婴儿。
谢流南站在他面前,道:“玄昭魂魄造的,过几年你需要闭关,不然身体会垮,你是神,死不了,要不想受折磨,最好接受建议。”
沈俞卿逗弄这怀中的婴儿,嘴角蔓延开笑意。
谢流南也不在乎沈俞卿是否听见没,继续道:“玄昭魂魄不好找,因此此婴儿还缺少一魂一魄,他会暂时失去灵识,十五岁之后,便会恢复。”
“嗯。”沈俞卿看向谢流南,笑道:“谢谢。”
谢流能冷冷一笑,转身而去。
……
安临河边,贺绎拿着小棒槌在洗衣服,手腕上的红色极其显眼。
——是那条祈福带。
沈俞卿坐在他身边,面上带笑。
贺绎扬起小脸,咯咯笑着,忽地唱起了歌。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歌声悠扬,带着稚嫩。
他问:“师父师父,我唱的对嘛?”
沈俞卿笑着点头,“嗯,好听。”
“好耶!”贺绎扔了棒槌,迈动小短腿,跑到沈俞卿身边,一屁股坐下。
他望着沈俞卿,道:“师父师父,弟子终于学会啦!”
沈俞卿摸了摸他的脑袋,“师父教你唱后面的。”
“嗯!”贺绎支起下巴,乖巧等听。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贺绎跟着重复,认真学着声调。
他学东西慢,沈俞卿也不急,一遍一遍地教着。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
沈俞卿唱着唱着,忽而落下一滴泪。
“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离别多。”
贺绎扑上去,小手胡乱地替沈俞卿擦着眼泪,“怎么啦怎么啦,师父怎么哭啦。”
“师父不哭不哭,弟子给师父呼呼,给师父唱歌!”
“长亭外古道边……呃……呃……芳草连……连什么来着……”
……
是在凌芜山。
沈俞卿顶着两只雪白的耳朵,在寝房里发呆。
“你到底是不是真心?”
他自言自语。
“是觉得有趣吧……”
说着,潸然泪下。
“芳草碧连天,你原先只是不记得这句,现在却什么都望了。”
他合眼靠在墙上,屋内没有烛火,月光隔着窗子洒进来薄薄的一层。
一人进来,道:“师尊……”
“谢流南与我说了一些事。”
是吗,都告诉你了?都记起来了吗?
沈俞卿抬眼,“信吗?”
贺绎:“不信。”
“……”
他笑了,心下是一片悲凉,“好,不信才好。”
……
贺绎看到了许多自己不知道的事,随着时间推移,他发现了沈俞卿失去灵识的真相。
那天,他被抛去荒山,沈俞卿连夜赶到,与鬼做了个交易。
——用小孩的魂魄换取贺绎的性命。
贺绎比谁都清楚,沈俞卿不可能那么做。
于是沈俞卿选择用自己的魂魄。
贺绎看着沈俞卿亲手将魂魄剥离身体的时候,半个身子都麻木了。
沈俞卿一声不吭,干脆利落,魂魄脱身的痛苦贺绎比谁都清楚,他当年夺舍时就曾经历过。
他把一部分魂魄卖给了鬼,另一部分给了贺绎,自然没了灵识,成了一傻子。而且s沈俞卿怕贺绎知道,所以才会出现方才那种情况。
回忆里,谢流南说过,沈俞卿法力尽失,需要闭关,贺绎明白,丢了魂魄比这还严重。
——必须马上闭关疗伤,不然沈俞卿一辈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然沈俞卿现在这状态闭关是不可能了,贺绎务必要找到方法让他恢复灵识。
他一掌劈在了沈俞卿后颈,将人带回魔阁疗伤,另一边派人把那同门接了回来,安置在魔阁。
贺绎翻遍书籍,才找到一个方法,也是唯一的方法。
——用魂魄疗伤。
以魂补魂,以魄补魄,方可获得新生。
贺绎回到寝殿,看着睡着的沈俞卿,轻声唤道:“师尊。”
他猛地睁开眼,瞥见贺绎,整个人顿时缩在墙角,抖得不行。
“你……你是谁?”沈俞卿瑟缩着问。
贺绎知道此时不能说自己名字,于是道:“我是神仙。”
沈俞卿:“?”
“神仙?”沈俞卿歪了歪脑袋,眸中燃起骄傲的光彩,“我也是!”
贺绎:“……”
“嗯,知道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