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等起来的时候,一张脸已经水盈盈的,鬓边的头发也被打湿了,看上去像是朵水芙蓉。
麦青田撑着水池边,眼眶渐渐的红了。
每到这个时候,他心里都会拧巴的很,可能是因为没处可说,所以总会独自一人红了眼睛。
可他又不愿意被别人看到,所以就只能蹲下来,躲在水池边上,把脸埋在臂弯里。
眼前的世界一下就狭窄了,仿佛只有眼前这一点黑咕隆咚的地方。
待一会儿就好了,他想,等这节课结束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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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阴影遮了下来。
躲在水池一旁偷偷红了眼眶的麦青田抬起头,阳光下,站着一个身着白色衬衣的人。
他的两只手正举着脱去的学生制服。
麦青田仰着头,眼睛凝在了那里。
那个人对着他露出了一个笑容,却没有说什么。
麦青田回过了神,猛地站了起来,接着就是一阵短暂的眩晕。
雾蒙蒙里,他似乎又看见了那个人影。
那个人伸出手来接住自己,却在情急之下,误将那件为他遮阳的制服盖在了他的脑袋上。
视野一下子变黑了。
麦青田什么都看不见了,黑暗里,他只感受到了那个人的温度。
他的双手贴着自己的左耳和右肩,那股温度,就这么穿透了黑暗向他而来。
唐今水抱歉地笑了一下,然后把放在他左耳的手移开,迅速地挑开了他头上的织品。
白茫茫的世界又出现了。
“不好意思。”他道歉的时候眉眼还是微微弯着的。
麦青田眨了眨眼睛,他看着眼前的人,双手抠住了自己的裙摆,穿着女式小皮鞋的双脚也并了起来。
他抿着嘴,最终还是说了一句:“没关系。”
那天遮阳之后,唐今水总是会时不时地跟他说上两句话。
比如找他借橡皮,铅笔,又或者是上书法课的时候会跟他共用同一个墨盒,更有一次,他们两人的桌子合在了一起,只为了用同一个砚台。
有人在私下里小声地说道:是不是唐今水这个Alpha看上麦甜了。
另一个人就会交头接耳地更小声道:我看有可能。
有的Alpha听见了就会嘲笑:他唐今水孤儿一个,就算是个Alpha又有什么用呢?
还有的人会继续往上凑热闹,议论道:麦甜还是个私生女呢,她娘说不定还是个小妾。
这时就会有人“啊”了一声:妾生子啊。
那也是Alpha和Omega啊,更高的声音响起了,他们多珍贵啊。
这时候人们的脸上就会露出悻悻地表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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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青田不去理会这些,而是在那边看报。
报上说有一伙Beta 好像在北方起了革命,不过带头的那些学生和工人都已经被关起来了,街口上大概被射杀了五十几个人。
他使劲地把报纸一合,哗喇喇的声响让班里的人都瞧了过来。
麦青田立马用报纸挡住了脸。
麦青田美,这是许多人同意的。
他美得就像是一朵花,却是一个没有根的花。
可没了根的花,再怎么漂亮,也维持不了多久就会枯萎。
他被人盯上了。
一个年轻的Alpha总是会在他下学的时候出现在校门口,更会跟着他往回走一段路。
从中学开课,一直到桂花飘香的现在,这个人一直都在盯着他。
这一天,当他下学走到校门口时,那个站在不远处的人抬起了头。
他们的目光相对,那是个獐头鼠目的中年男子。
麦青田的脑袋嗡了一下。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扯了一下他的辫子。
麦青田的身体一震,然后猛地回过了头。
他防备的样子,就像是一只被逼入绝路的幼狼。
唐今水的语气一下子就柔软了下来,“对不起对不起,不该扯你辫子的。”
麦青田一见是他,提到嗓子眼的心忽然就坠了下去。可到底是刚刚被吓着了,所以又是惊又是怒,脸也红红白白的,话从肚子里徘徊一圈升到了嘴巴里,憋不住地说道:“幼稚。”
“嗯。”逆着夕阳, 唐今水颔首,露出了一个充满孩子气的笑,“你说的对,我就是幼稚。”
再等麦青田回头时,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唐今水问他,“你在看什么呢?”
麦青田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只是眉毛皱了起来。
“找我有什么事吗?”他看了一眼唐今水,脸色转好了一些。
唐今水伸手出来,手心上躺着一片凋落的桂花,他嘻嘻地笑了一下,脑袋微微一歪,并没有说话。
麦青田怔了怔,然后摸了摸自己的辫子。原来是辫子上沾了东西。
他的心为这个大男孩突突地跳了两下,因为他拥有的稚气和朝气。
他的嘴里掺着酸甜苦辣道:“谢谢。”
唐今水看着他低垂着眉眼的模样,忽然很想伸出手来帮他擦掉脸上的那些东西,可能是夕阳西下,映照在他脸上的绯红霞光。
第4章
麦青田的母亲当年是陵城第一名妓,据说他的姥姥风姿更胜,不到二十的时候和一位公子共结鸾凤之好才有的孩子。后来公子说是要去求学问,姥姥就在青楼里等他,一等就是十个月,孩子生下来的那天因为难产去了,到了尘归尘土归土那一天也没见到那位公子回来。
自小没了娘,好歹老鸨通几分人情,她又不跑不闹,过去这二十年里的其中滋味到底如何也就只有自己能分晓了。
有人看着她,就会想到她的母亲芸香。
还有些人看着她,偷偷摸摸地管她叫“小芸娘”。
她听了以后也高兴,毕竟自己的娘生得美丽,她既然是小芸娘了,那也应该是小有那份美丽了。
虽然她有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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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青田对自己母亲的过往并不是非常了解,他所了解的母亲,大概是从父母亲相识的那天开始的。
他对父亲的过往了解得还算深,麦家在陵城里的家业很大,从小父亲又是在京城念书的,等大学毕了业后才回来继承家业。
记忆中,父亲是个温和的人。
可这汪温柔的碧波却在狂风怒吼时,有着令人难以横渡的力量。
比如他是怎么把母亲娶进门的,又是怎么在麦家二老想要处理掉麦青田后,救下他的。
父亲的脊背就像是大山一样巍峨。
麦青田永远忘不了那一天,他的父亲是怎么挺直那坚硬的脊背,咬着牙扛下了一下又一下藤条的抽打。
麦青田吓傻了,平时脸上总爱挂着的天真的笑容也没了。
他跑过去,拉住了祖父温热的手。
祖父看着他,目光里满是沉痛,那眼神一下子就将麦青田给烫伤了。
滚过去,祖父说。
祖母手里还拿着一串珠子,看着这幅场景满是不忍的模样。
大伯二伯也挤在这间屋子里,嘴里嚷嚷着些什么,好像是在说谁不洁,又好像是是在说谁不详。
再后来,印象里,他那才子佳人,伉俪情深的父母就这么分开了。
父亲给了母亲很厚很厚的银票,麦青田看着父亲的脸,又看着母亲的脸,知道有些事情是彻底变了。
从他十二岁生日这一天,便彻底变了。
父亲所接受的惩罚,母亲所遭受的苦难,似乎都是因为他。
他还记得那一天,他听见父亲问:幼儿,你果真要走么?
母亲的声音明显是包含着泪水,麦青田能听出来她的哀痛。
也是,也是。父亲连说了好几个“也是”,像是丢了魂一样道,我休了你,休了你以后,你和儿子就安全了。
母亲低低地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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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中的母亲一直是个爱落泪的人,她十指不沾阳春水,偶尔下厨房给父亲做个饭,若是被油锅烫着了,又或是端碗的时候被烫着了,都会一脸委屈地走到父亲面前,伸出手指头来喊疼。
父亲便会低下头来给她吹。
一边吹一边说,吹吹就不疼了,我们幼儿待我最好了。
然后母亲就会破涕为笑。
有一次祖父做寿,不少人前来拜贺,那些人的手捧着礼物放到了祖父的面前,眼睛却飞到了母亲光洁如玉的脸上。
母亲喝了两口果酒,粉腮微涩,一双桃花般的眼睛含了饧意。
她的身子斜斜地靠在了父亲的肩侧,手上还不忘给儿子夹菜,那双伸出来的手,也跟葱白管一样水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