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6章 殇书
遭受苦痛的人生在承受痛苦时并不能觉察到起剧烈程度,反倒是过后绵延的折磨最能使其撕心裂肺。
四隐赶到戈壁滩上寻到人时,已是深夜,大漠夜里其极寒冷。
司徒羽卧于花汐槿膝上,已然沉睡多时。
花汐槿仅着黛蓝色薄衫,一双眼睛空洞洞地望着远方,犹如一尊木偶,似是没有知觉。
四隐握紧拳头,四双眼睛红彤彤,对着他们的将军和花汐槿重重地一跪。
“公主,将军生前,命吾等守护好您,如今,将军已去,请公主节哀,莫要伤了身体。”风隐哽咽道。
她突然觉得悲伤深处其实毫无一物。
夜色渐深,四隐见她毫无反应,狠了狠心,上前将将军从她的膝上抱起,却发觉她的手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她的手握得太紧,以至于他们根本分不开二人。
风隐蹲下身子,用足了力气,才一根一根地将她手指掰开来,可她却仍旧丝毫没有反应。
雷隐红着眼睛,朝着她跪了一跪,“公主,将军的夙愿是自己能在这片大漠上安息,也希望你莫要悲怀。”
她似是反应过来,空洞洞地望着眼前。
雷隐一喜,终于将将军从她身上抱起,然而,她却闭上双眼,直直地晕了过去。
……
她如失了舵的船手,在雾蒙蒙的水域中,遥遥寻找方向……
她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熟悉的马车里,司徒羽的卧榻上摆着一个骨灰坛。
他说:“瑾儿,待我去了之后,将我的骨灰洒在大漠上。”
她缓缓地穿上一袭缟素纱衣,怀揣他的信物,背上他的古琴,系上他的绣袋。
小心翼翼地捧着骨灰坛,随意携了几坛九酝春,策马来到阳关戈壁滩。
尘沙纷飞,烈日当空舞,潇潇的戈壁滩一片茫茫,凝眸望去,望不见来路,望不见归途,她扬起手中的骨灰,看着他们随风而散。
她举起九酝春,“将军,可愿与我同饮?”回应她的是一片风声。
欲与将军同饮酒,终不似,少年游。
杯中酒一饮而尽,烈酒灼空腹,灼热段段回忆。
木槿树下谁轻笑,瑾儿可安好?木槿花丛,谁低语,我愿护你一世长安。
把酒祭天地,再剑舞风起,黄泉独处,他是否孤寂?隔天涯,何处是往昔?
琴音声声若泣,碎了哗地心。三两声,声声不成曲。
风沙四起,杯酒空,知几许,倚石滩上,她蓦然想起了什么,自取出怀中那封信,小心翼翼地摊开,行书行云流水,跃然纸上。
轩辕王帝轩辕紫晔尊鉴,敬启者:
余寒昭司徒氏族司徒羽,与阁下素未谋面,然久仰大名,时怀渴想。今余时日无多,草率书此,祈恕不恭。冒昧干请,惟愿幸许,刻接手教,敬悉一切。
今天下明则三分,实则四分。暗宫白河明则独善其身,实则筹谋已久,为得所求,毫无原则,手段非常,若天下听之任之,后果不堪设想;青华崇尚武斗,霸权之心昭然若揭,所降之地民不聊生,百姓颠沛流离,苦不堪言。
余意欲天下和平,百姓安居乐业,然寒昭疲弊,君王亲小人,远贤臣。残害忠良,骄奢淫逸,锱铢挥尽,将士寒心。
余本文氏子弟,尝舞文弄墨,得吾王钦赐良缘,不求建功立业,只愿良人长成,携之安稳度日。然鸢氏残害拙荆母族,寒历二二三年,花氏忠良,一百零六口,被斩于刑场,王后花氏被废黜,幽禁于朱琦宫。鸢氏心思毒辣,陷花后与不贞之地,迫使其绝望自缢。长公主寒瑾,吾之爱,亦下落不明。
余寒心至极,正值国家倾覆,受命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尔来十数年矣。自受命以来,夙夜忧叹,征战沙场,为求太平。然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寒王性格软弱,听信谗言,日夜歌舞升平,置百姓于不顾之地。以至于国力日渐衰落,已是穷弩之末。
此诚天下兴亡之秋,余知陛下素怀仁德,惟愿陛下挥师西南,攘除奸邪,一统天下,还天下太平。无任盼祷,不胜企望。
余知陛下初登王位,势单力薄,内忧外患,故附呈微玉,聊佐谋事。
寒昭国内,左相王允,侍郎张庭,皆属良实,品性正直,多善宫中之事;舍妹司徒燕,畅晓军事;司徒麾下兵将多属花氏旧部,效忠花氏,至今未改初心;寒昭十五王子寒念舞,文韬武略,是为将才,是花后旧属所出,壮志凌云,非池中物,陛下以舍玉示之,但有见示,犬马效劳,进君之言,忠君之事。皆以助陛下谋得大业。
余之爱,昔长公主寒瑾,乃今之令师妹花汐槿。吾为将领,适逢乱世,诸多身不由己,无法护其一生,愿陛下讨伐奸佞,以正花氏之名,余今将瑾儿托付,望陛下勿弃是幸,护她一世长安。
吾之将死,临书仓促,不尽欲言,所恳之事,如承蒙允,无甚感激。
世局多变,望陛下自珍重。
转此布达,恭请金安
舍下司徒羽敬上
寒历二三三年夕月廿八
……
他的夙愿,是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可是他,舍弃了天下,舍弃了理想,舍弃了抱负,只为了一个她,可是他,将他所培植的势力悉数奉送给未曾谋面的紫晔,助他谋得大业,只为了一个她,可是他,至死都想要保护她,为她母族花氏洗脱冤屈,只为了一个她。她终是恸哭出声……
暮云低,血残月。
她望着天上星河转动,望着远方篝火丛丛,泪染轻匀。
这一世,她亏欠他,太多……
悉出阳关,从此,不见故人。
第47章 开杀戒
自司徒羽去后,花汐槿便每日抱着酒坛子,大饮特饮,饮完便醉,醉了便睡,睡醒了再饮,四隐除了给她送些吃食,便是向她汇报些什么,尚有几分理智的时候她依稀能听到他们汇报所处地点与路程,醉狠时他们说的什么她亦记不大清了,总归是一条往青华的路。
这天,却有些不同,风隐急匆匆地进轿,手上没有吃食,只有一把染血的剑,他的右臂被一支箭羽射中,一进来只说了句,“公主,快跑”便直直地倒了下去……
她迷迷蒙蒙中知晓队伍受过多次刺客骚扰,却从未出现过这般状况。
她醉眼朦胧地看着倒在他身前的风隐,触及他右臂的箭羽时,瞳孔蓦地瞪大,登时灵台一片清明,她不会忘记这只箭羽,不会忘记这一种特制的箭羽。
便是这只剑羽,夺了司徒羽的生命!
她有些悲悯地看着风隐,望向前方时,登时面若冰霜。
感情有理智根本无法理解的理由,它会把一个人,变作另一个人。
她再也顾不得什么大义,什么善良,什么仁爱。
她背着古琴,缓缓走出了轿车。
她的眼前,是伤痕累累的三隐,面对着众黑衣,和亲队伍早已不见踪影,正好,不用清场,择日不如撞日,这笔账是该好好算算了。
她朝着三隐歉意一点头,“你们先走吧。”
三隐齐齐发声,“属下生当为公主,死亦同公主。”
她无奈叹息,望着众黑衣,露出了一抹浅淡的笑容。那抹笑容,挂在一脸风轻云淡的瘦弱女子脸上,却让黑衣陡觉寒意森森。
她轻轻地放下古琴,左手执燕支,右手抽出腰间的流彩软剑。大约是醉的不轻了,她执起流彩软剑,便如疯魔般冲向众黑衣。
手起刀落,刀光剑影。有些黑衣人,连看都看不清楚自己是如何受伤的,便已经倒了下去。
轩辕紫晔说,缪琳琅琊功法以近战为主,一刀封喉,讲究的是快狠准,但他不愿意她使用,因为近身很危险,也因为,一刀致人死地,太残忍。
所以她从来只用燕支挡剑,从未动过杀心,今夜,她大约是醉的狠了,狠到因为一支箭羽屠戮,她依稀看见许多惊恐的神色,依稀看见了许多刀下亡灵。
燕支在黑夜中泛着悠悠银光,却滴血未沾,她看着遍地横尸,看着血水已将身上缟素染成猩红,看着身上密密麻麻的剑伤,嘲讽一笑,从未将燕支用于杀人,确实生疏。
她晃着身子走近古琴,靠着马车瘫下身,怀抱着那把古琴,茫然地望着空荡荡的的天地。忽然,空虚,无依无靠的感觉从正面向她席卷而来,世界上再也没有这儿更寂寞的了,哀伤和恐惧感充斥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