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虞:“多谢。”
黑暗之中,她倚靠在墙边,蜷起一条腿,将烟盒摊在大腿上,动作娴熟地抽出一支香烟。
一朵橙花在她唇边绽开。
她其实很少抽烟。但是做导演很难没有烟瘾,因为一旦到了片场,压力太大,熬夜、抽烟甚至于酗酒,坏毛病全部都来了。或许人都有种自毁倾向,只有折磨身体,才能够锻炼意志。
但不拍戏的时候,松虞的生活就会很健康,作息规律,饮食清淡,一周至少健身四次。
而她已经两年多没进过组。
她将细长烟身咬在唇边,另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这只小巧的打火机。黑珐琅材质,线条流畅,低调又奢华。细长手指,熟门熟路地划过了底部一行字母。
Cartier。
这个陌生人果然很有钱。
现在大多数人都不会抽真烟。改良过的电子烟或者尼古丁贴片便宜得多。而香烟,纸卷的干烟丝,反而变成不折不扣的奢侈品。
更不要谈这是只限量版火机。他却像扔废弃烟头一样,随随便便扔到她脚边。
她不禁揶揄道:“卡地亚也舍得扔?”
“你喜欢?”
“谈不上喜欢。以前拍戏的时候用过。”松虞的声音隐隐透出怀念。被火光照耀的脸,终于出现一点暖色。
沉默片刻。
他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这问题来得突兀。
松虞没有说话,她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接着她听到楼上另一只打火机的咔嚓声。
一点呛人的烟草味,顺着向下的台阶,袅袅婷婷地朝着她袭来。
她不禁想,这还真是个烟鬼。真不知道他每天出门时,究竟要带多少打火机。
“我可以帮你。”他继续道。
声音变得有些含糊,多半是叼着烟。
“帮我?”松虞一怔,“什么意思?”
“你缺什么?钱?资源?还是新电影?”
她没回答,却反问他:“为什么?”
“因为我今天心情好,想做善事。”他不轻不重地说,“而且……我说过,你的声音很好听,陈小姐。”
松虞:“你知道我姓陈。”
当然,李丛刚才喊过她小陈。
他漫不经心地笑:“这很简单。二十六岁,女导演,姓陈。一通电话,我就能知道你是谁。”
松虞也笑了:“阁下这么神通广大,直接打电话就好了,何必再问我?”
“因为我想听你自己说。用你的声音。”
低沉嗓音里,仿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诱哄。混在烟草味里,像只蚀骨销魂的勾子,要将人的神魂都勾出来。
他缓缓重复:“告诉我你的名字。”
松虞心神一荡。她感到心跳加速,大脑发烫,那奇怪的悸动又回来了。
但下一秒钟,指尖却感到一阵刺痛。
原来是被烟灰烫到了手指。
疼痛令松虞清醒过来。
大脑开始亮红灯,海上的急救信号,一闪一闪,向她发出警告——因为这个陌生人突然的越界。
但她从来不被动。
于是她将烟头扔在地上,碾碎了火星,往前一翻身,突然坐上了楼梯栏杆的边缘。
尽管松虞的动作很轻巧,颤颤巍巍的老栏杆,还是不堪重负,猛烈地摇晃起来。
她并不害怕,反而将手肘倚在栏杆上,身体一点点后仰。
从这个角度,她能够看到,楼上确实站着一个人。
凌乱的光线被分割开,巨大的影子浮现在墙上。
他的身形颀长而挺拔,包裹在西装裤里的双腿既长又直,肌肉紧实,随意交叠,虚虚倚靠着墙面。
名贵而锃亮的尖头皮鞋,却漫不经心地碾着满地零零碎碎的烟头。
以一个导演的职业眼光而言,这画面构图完美,光影也完美,堪称电影感一流。既有种街头的脏乱,又因男主角这一双长腿,而充满了锋利的力量感。
可惜此刻她没有摄影机。
“你在做什么?”他问她。
墙上的影子微微朝她倾斜,雕塑般立体的弧线。
“我在看你。”松虞微微一笑,“你很上镜,考不考虑拍戏?不如换我来捧你。”
他似乎一怔。
“一直是你在楼上,我在楼下。你听到我的秘密,又猜到我的身份,我却还对你一无所知——身份悬殊,谈什么帮助?”
其实这个角度,松虞仍然看不到他的脸。
她只是在赌。赌他不愿意被窥探到身份。赌这个高高在上的陌生人,对一段深夜的邂逅,究竟能有多少耐心。
她赌对了。
“我很少做善事。”他沉默片刻,才淡淡道,“你想好了。”
松虞:“陌生人的好意,一根烟就足够了。”
他嗤笑一声。
鬼使神差地,她又补充了一句:“我想你一定也很少被人拒绝。”
他哈哈大笑起来。
笑得胸腔发震,像在演奏一支放浪形骸的大提琴曲。
沉郁,狂放,却又极其迷人。
“你是第一个。”他说,“陈小姐,再见。”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微不可察的脚步声。门轻轻被扣上,烟草味也渐渐淡去。
他出去了。
空气中仍然漂浮着曼陀罗的甜蜜香气。
松虞坐在原地,手指摩挲着打火机光滑的表面。忽然微微一笑,将它也扔了下去。
再见?不必再见。
她永远不会再来S星。
寂静无声。良久才传来“啪”的落地声。
楼梯间的漩涡,像是无尽深渊,将这只昂贵的打火机——连同这段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之间的插曲——都彻底吞没,摔得粉身碎骨。
而松虞抚弄着手指上的烫痕,突然又想起来,自己还有一通电话没有打完。
她拿出手机,向李丛拨回去。
立刻接通了。他像是一直在等着这通电话,一上来就阴阳怪气地说:“陈导好大的忘性啊,还记得回我?”
松虞平静地看着他。
她突然意识到,他们很久没有过心平气和说过话了。
她说:“李丛,我们认识有多久了?六年?七年?”
李丛“哼”了一声,又要说什么。
却直接被松虞打断。
“我一直记得,是你投资了我的第一部 电影。你对我有知遇之恩。”
“所以哪怕这两年,你故意压着我的戏约去扶持新人,我没有生气过;你给我派这些无关紧要的工作,给其他人擦屁股,我也无所谓。”
尽管松虞的口吻始终波澜不惊,李丛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他想要插嘴,却始终找不到机会。渐渐只觉得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站在刺眼的白炽灯下。羞恼又恐惧。
因为他终于明白,原来蠢的人只有他自己。他那些小把戏,她早都看见了。
松虞继续道:“可是今夜,我差一点死在那个剧场里。都说人死之前会看到走马灯,于是我才明白,原来很多所谓的坚持……都不重要。人都是会变的,我会变,你也会变。”
“我们解约吧。”
在听到“解约”二字的时候,李丛的脸色彻底变了。
“你说什么?”他气得手一抖。
没想到恰好茶杯歪了,滚烫的水泼在手背上。他整个人都惊得跳了起来,手忙脚乱,像个笨拙的小丑演员。
一边还不忘冲她喊道:“陈松虞,你别太忘恩负义!你真以为自己是艺术家?有多少人能忍得了你这个臭脾气?你知道两年前那部电影让我亏了多少钱吗?你也配跟我谈解……”
松虞平静地说:“我也让你赚了不少钱吧。”
她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当年如果没有我,这家电影公司开得起来吗?”
李丛简直暴跳如雷,不顾烫得发红的手,嘴唇都哆嗦了起来:“你、你……”
松虞:“我该说的都说完了。就这样吧。”
然而李丛却高声叫道:“你这个白眼狼!没有我你什么都不是!你看看这圈子里有几个女导演?你再有能耐,过几年还不是要乖乖滚回去结婚生孩子?”
松虞脸一沉。
李丛知道她最讨厌别人拿性别说事,才故意这样刺她。
于是她冷笑道:“我的终身大事不劳你挂心,不过到底同事一场,我也给你个临别忠告。”
她扫了一眼李丛头上的鸭舌帽。
认识李丛的人都知道,他从来不曾摘下帽子示人。同事们一度以为这是某种时尚,只有松虞知道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