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岁——
松虞不禁分神地想,二十四岁的自己,在做什么呢?
哦,她同样做了一件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她拍出了一部电影长片。
可惜沈妄成功了,她却失败了。
念到这里,张喆不禁又犹豫地抬起头,小声问松虞:“陈老师,你觉得杨倚川……真的能演好吗?”
松虞淡淡道:“要相信他。如果你怀疑他,他也会怀疑自己的表演。演员在片场都很敏感。”
张喆:“……是,我明白了。”
她继续道:“其实他并不是完全没有表演经验。我看过他演的学生话剧,杨倚川是适合这个角色的。”
“啊?他们演的什么?”
她又一笑:“《蜘蛛女之吻》。”
“什么!”张喆露出个大受惊吓的表情,远远看了杨倚川一眼,“那杨公子应该是……有点东西啊。”
实际上,当杨倚川第一次出现在片场的时候,他已经吓了所有人一跳。
那个纤细又娇惯的小少爷不见了。
他高了,瘦了,被晒得黝黑,偶尔露出的肌肉线条也很漂亮。显然在这段时间里,他经历了强度极大的健身训练。半湿的碎发搭在前额,半遮住眼睛。下颌线的弧度也变得极锋利。
他像是闷不做声地,在一夜之间长大成人。
今天他们要拍的,正是男主角沈妄在十八岁上位的那场戏。
而张喆之所以会担忧,是因为这场戏并不涉及到其他主要演员。
完全由杨倚川来挑大梁。
*
沈妄站在一个漆黑的仓库里。
“咚。咚。咚。”
他慢条斯理地往前走三步。
皮鞋敲着地面,清脆而迫人的响声。
突然“哐”地一声,身后一排敞亮的照明射灯,齐刷刷开了。
刺眼而惨白的光线直逼镜头。
明暗之间,却勾勒出一个高而瘦的身影。
沈妄慢慢从黑暗里走出来。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黑西装,皮革锃亮,蜂腰长腿,身形挺拔。
然而只消一眼,谁都能明白,这并非绅士,而是暴徒。
他像蛰伏在黑暗中的妖兽,更像一把出鞘的快刀。
刀锋上还沾着血。那张脸上逼人的寒意,也足够震慑人心。
而在他身后,一大群手下哗啦啦排开。
其中一个人小心翼翼地走上前,低下头,对沈妄耳语了一句什么。
他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
继续往前走,漫不经心地伸手一推——
光照了进来。
“吱呀”一声,仓库的铁门,缓缓打开。
镜头小心翼翼地往里摇,仓库深处,几具死不瞑目的尸身,被高高地吊了起来,在黑暗中摇晃着,若隐若现,像电灯的绳索。那是他最后的仇家。
而沈妄已经走了出去,站在码头边。
天色将明。
码头对岸是遮天蔽日的高楼,和五光十色的霓虹灯牌。
他凝视着铅灰色、平静的海面,缓缓点了一根烟。
——属于他的时代,才刚刚到来。
松虞:“卡。”
杨倚川手上还拿着烟,刚吸了一口。他立刻转过头来,惴惴不安地看着松虞:“陈老师,刚才有哪里不对吗?”
剧组所有人都盯着他们。
众目睽睽之下,杨倚川的手好像连烟都拿不稳了。
松虞察觉到他的紧张。
她温和地说:“不,你表现得很好。休息一下,待会儿我们再保一条。”
杨倚川:“噢,那就好。”
他立刻松了一口气,将烟给扔了。
趁着空隙,松虞将杨倚川拉到角落里,轻声问他:“你知道这场戏难在哪里吗?”
杨倚川犹豫地说:“没有台词?”
“对。”她声音平和,“正因为没有台词,你需要全凭肢体和眼神,来表现出沈妄的转变——他为什么要站在码头边,抽那根烟?”
杨倚川似懂非懂地说:“因为他触目所及,从此岸到彼岸,一切俱是……自己未来的版图。”
“没错。正是在这一刻,他站在了食物链的顶端,他成为丛林之王。”松虞说,“你从前不抽烟吧?”
杨倚川微微瞪大眼睛:“陈老师,你怎么知道?”
“刚刚我一喊卡,你就把烟扔了。”
他点了点头,很不好意思地说:“不抽的,以前要保护嗓子,最近才新学。”
松虞笑了笑:“所以你刚才的姿态,还不够娴熟,更不够狠。你要将这根烟当做被自己驯服的猎物,也当做自己的情人……”
这话尽管说得抽象,杨倚川却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他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
但就在此时,松虞分明感受到有一道灼人的目光,肆无忌惮地盯着自己的后背。
她本能地回过头。
是池晏。
他竟然不知何时,也来到了片场。此刻目光饶有兴致地落在松虞身上,像个追光灯。
但可恨的是,剧组这么乌压压一大片人,她竟然也一眼就能看到他。
池晏立刻注意到她的视线。
他手中捏着一只扁扁的香烟纸盒,但是目光炯炯,嘴角微微勾起,对她一笑。简直顾盼生辉。
松虞却微微蹙眉。
她抿着唇,故意将张喆招了过来:“去跟制片人说,不要在我们的片场抽烟。”
张喆忙不迭跑过去,片刻之后又回来了,一脸为难地对她说:“陈老师,他要您……亲自过去对他说。”
池晏仍然在望着她笑。
甚至于像故意要气她一样,又抽一支细长香烟出来,优雅地夹在指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打火机。
打火匣一开一合。颤抖的火光,照亮那张英俊而锋利的脸。
他挑眉笑,目光深邃,目不转睛地望着松虞,神采飞扬,道尽风流。
松虞的神情更不愉快。
她知道池晏是故意的,报复她前几天像鸵鸟一样躲着他。
但是就连松虞也不能否认,这画面极好,站在贫民窟之中的男人,西装笔挺,锋芒毕露,气势逼人。
这就是她想要拍下来的镜头。
突然之间,她心念一动,将杨倚川又喊了回来。
“你现在先去观察一下……Chase是如何抽烟。”
杨倚川:“啊?”但立刻又恍然大悟道地说,“对哦!他抽烟是挺帅的。”
过了一会儿杨倚川也被打回来了,并且以一种相当微妙的眼神看着她。
松虞:“……又怎么了。”
杨倚川:“呃,Chase说剧本这里得改,沈妄怎么能自己给自己点火呢?太没有气势。”
“所以呢?”她耐着性子问。
“所以,他说,要他示范的话……”杨倚川支支吾吾。
松虞明白过来。
她沉着脸,一字一句地补完了这句话:“就让我过去给他点火。”
杨倚川默默点了点头,又小心地观察着松虞的脸色:即使是神经大条如他,也能察觉到,两人之间的气氛,似乎有点不对。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松虞并没有半分推脱,只是冷笑一声,就甩手朝着池晏走了过去。
与此同时,她还在心里压着火气,一次次默念“一切都是为了电影”。
池晏两条长腿斜倚在墙边,扯了扯领口,微微偏头,笑盈盈地垂眸看她。
“打火机给我。”松虞冷淡地说。
他语调懒散地笑道:“我记得……好像送过一个给你。”
“那是什么老黄历?”松虞嗤笑道,“早就扔了。”
池晏也不恼,只是又笑:“真狠心。”
他手一抬。
另一只打火机在半空中划了个轻盈的弧线,落进她怀里。
这次是火焰菱纹的漆镀金都彭。
细长的拇指挑开火匣。
松虞极不情愿地,单手捧着这摇曳的火苗,朝着池晏凑近过去。
同时还不忘回头叮嘱杨倚川:“仔细看。”
而池晏懒洋洋地笑道:“放心,他又不是小孩子。”
这是提醒。
亦是不动声色的催促。
一点点靠近。
薄唇轻咬着细长的香烟,烟头亦在不羁地晃动着,他竟还在垂眸看她。目光像热烈的白炽灯,照得她无所遁形。
恍然之间,松虞竟觉得自己像被献祭的羔羊,一步步将自己奉上祭坛。
鬼使神差地说,她耳畔竟出现了自己方才的声音:“你要将这根烟当做被自己驯服的猎物,也当做自己的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