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为正妻(61)

两人都不答。

“老爷我进府里头,夫人要我做鞋我做鞋,回到这里还是一包袱的鞋子,都是老爷的尺寸,你们要我不说话我便不说话,今天既然要走了,人家说小妾都是要兴风作浪的,都不是啥子省油的灯,我今天也不担这虚名。”

她抬起头来,面上有恨:

“那个大老爷二话不说,把我的丫头砍死了,萱香要爬过来攀我的鞋,爬到一半便不动了,满府里头不当我们是个人,都说杀得好啊,恨不得连我都杀了。”

“她原是要祸害夫人,也是应该。可是她死得这样惨,我不得给她烧个纸,只能乘着夜里到院子里烧,碰到老爷的那个拜把的兄弟,什么部堂大人,”她说到这里,猛得抬起头来,看着王溪,“同夫人两个人子,来海没人的院子里头,两个人对着吟诗,我不敢出声,纸还没烧呢,我怕他们连我一道也杀了,只躲在那草丛堆子里头,我不识字,想记下他们念了什么,到明儿转来,竟然还是忘了,拿不出恁个证儿来。”

她一半乡音,说得极快,说到这里停了一下,转向齐靳问道:“老爷,你喜爱夫人,从来没有碰我一下,我对你可算得忠贞,”那我问你一句,“夫人这样,心里可有你么?可算得忠贞?”

“老爷夫人,我和我哥原是做船上生意的,我那年还在船上陪着哥,你们从苏州进京城,坐的是我家的船,你们还同我说过话,我原本以为老爷夫人都应该认得我,欢欢喜喜的进门,没想到竟然是这般样子。“说完这些话,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梅村出来关照我,说这些话说了是要吊死我的。我在府里头几年,是头一遭这样,也是最后一遭这样,要打要杀,只听老爷和夫人吩咐。”

齐靳默了半晌。

丁瑞身上手上是汗,这屋里头的菖蒲和秦业身上手上也都是汗。

王溪听得心内大动,有愧,有惊,一时神色复杂,依稀记得当年有这样一个姑娘,又仿佛什么都不记得了。

齐靳转头看着王溪,“头已磕完,便送出去罢。”

“丁瑞。”

“在。”

“你把那日夫人碰到石翼的情景,从头到尾再说一遍。”

丁瑞不知这是何故,愣了一会儿。

“怎么没听明白么?还要我再说一遍?”

丁瑞被阿兰这突如其来的一片剖白吓得脸都白了,六神无主,更不知这事何意,只得硬着头皮再说了一遍。

“那火把照见了夫人?”

“夫人从车里头下来?”

这问得奇怪,只在下人看起来,这问深险莫测。老爷像是想起了什么事儿,也不再迟疑,只能点头说是。

诸人也不明白他这般的意图,虽也是惯惊了场面的,都觉得这山雨欲来,相互对望了一眼,只望向了那道门。

——夜里王溪院里头两盏灯笼引着两个仆妇过来了。

这两仆妇原不是家里的。

只道菖蒲姑娘留下,请夫人到院子里头去见老爷,家中一概诸人,都不许挪动,也不许到院里头去。

两个仆将王溪引至月洞便退下了。

齐靳的背影。

她反而十分平静,也不看园子,只慢慢向他走过去。

他单刀直进。

“他当年说要到曾家去提亲,说在寻妹子的路上偶然拿火把照见曾家小姐坐在轿子里头的形容,一见倾心,且说那小姐应对得宜,只怕说晚了被人捷足先登。他形容那日的面目,和那应对,我如今想来并不像是曾墨的样子,竟是你吧。”

多年的疑问,竟然在齐靳的口里得了一个了局,王溪轻笑了一下,只道了一个字:“是。”

见她一抹轻笑,齐靳面上猛然一怒:

“我二弟尸骨未寒,你们……”

“尤大哥光明磊落,我与他从无有何越礼之举。”

“你倒是为他作保。”

王溪一个字一个字缓道,“你危难之时,也是他为你作保。”

“好好好,他当日力保于我,便是这恩,我便也是报不过来了,如何能疑他!那你呢?”

他的目光锐利,像两把刀审视着她。

王溪心内复杂,她既为正妻,阿兰的话让她愧疚难当,心内竟暗生了自毁之意。

“我虽与他素丝无染,但遥遥见他两日,便也足够了。”

以为雷雨就要来,可面前齐靳眼中的锐利忽然消失了,那怒意也休了,反而同平常一样望着她,问她:“你可是在这儿同他见的面?”

王溪一愣,直觉有些不安起来。

一时间已被他打横抱了起来,往那亭谢里头去。

这园中的台谢仅这一方有略高的台基,那亭子一侧靠在堆叠的湖石土山上,四面原是栽的浙江特有的角竹,把六角亭都围了起来。

这一面有“屏山”,那一面却空阔得很。

背上一下靠在那六角亭的圆木之上。

“我在你父亲面前立了誓,若有子嗣,也便是你一人所生。”

知他意图。

王溪面目一胀。

抬手甩了他一个巴掌。

她从未做过这样的事,也无甚气力,只似压低了的一声脆响。

他挨在她脖颈儿里头,落在颈骨之上,突然脖颈皆一空。

觉周身都有风灌进来。

内热外冷,人不禁一抖,那角竹叶舌头跟着风吐出来,那叶片下头细软的毛都搔在肩膀上。

整个儿被他抬了起来,久未经此事,背脊一弯,只觉半身已在亭外,从那亭翼之中望见空月独悬,白白地照见了这一座幽静的庭院,照见这一方台基,六角小亭。

只得攀着他,靠回那亭柱。

只起伏间背上吃痛。

“嘶”了一声。

他的手从后头塞了过来,脊背抵靠在他的手背上。

双目微垂,倒影起伏。

第51章 尾五

齐老夫人躺在床上,睿儿在一旁服侍。

外面的日头透进来,她是头次瞧见白日里头她颈子里的那红瘢,却比夜里触目。

听得老夫人“嗳哟”了一声。

曾墨紧行了两步。

也未在那对面的椅子上坐,只挨着床沿边上坐下来。

下人们忙给她在床沿边上铺了一块褥子。

“老夫人,我过来道喜,溪儿在杭州给您老生了个孙女!”

齐老夫人言语也有些乱了,仿佛没有听闻,只嘴里呐道:“儿啊,我的儿啊,痛煞我也。”

曾墨眉头一皱,看了一眼睿儿,正红了眼,“母亲,您可听见了,大哥哥和嫂子给您添了孙女儿呢。”

曾墨又看了底下人,皆是垂头下去。

老夫人身上突然一抖,一双干枯的手微从被褥里头抬起来。

“贱婢,我怎会让你女儿讨得我女儿的好!”

曾墨忙握住老夫人的手,一股腐朽之气透来,刚将那手放回被褥里头掖好,老夫人勉强半睁开来的眼睛又闭上去。

曾墨叹了一口气,见老夫人这般光景,自是不好多呆,嘱咐了几句,便要走,睿儿将捧着的茶碗递于下人,便要送她,曾墨摸了她的脸蛋,说:“睿儿,你且站着。让秦妈妈送我便是了!”

睿儿点点头,似乎有什么话问,末了带着酸涩笑言:“大哥哥和嫂子的女儿,定是俊俏的很!”

曾墨点头笑道,“那是自然。”

转回头走了两步,见走得远了,突然停下来,对着秦业他娘厉声道:“这是怎么了?你们做下人的也太不仔细了?这事如何不瞒?”

这话曾墨原本是不该说的,秦业他娘被她说得一愣,她虽是做下人的,但毕竟是老夫人的人,在府里头最是体面,想到若是王夫人在,言语上定是没有这般高低的。

但秦业他娘立刻和缓过来,“老爷在浙江的公事上有了起色,听说那贼军杀人过多,已内讧了起来,那些前些日子躲着没有往来都渐渐地上门了,这孙家的媳妇硬是要瞧一瞧老太太,我们这里头想,这几个女眷原本就是见熟的,圣上的嘉奖折子里头,有讲到二爷故事,见老夫人之前都是关照过的,没想到这妇人说了才没两句话便哭哭啼啼起来,又是道罪,又是道辞的,弄得老夫人疑云大作,她这妇人倒是走了,老夫人便不依了,她老人家只当是大老爷出了什么差错,万没想到是二老爷……”

曾墨猛地拂了一下衣袖,“贱妇!”

“我也不管它黑天白日,必要她不得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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