谩说坐上都在廊庙,章台之地只消闻过“仓场侍郎”的,便知其监管十一个仓监督,着实是个好缺。
齐靳有所警觉,虽是私宴,也不能不谨慎,一个字、一个字很清楚的回:“通州掌天下漕粮之重,顺天府掌京畿刑名钱谷,皆是要津,何论孰轻孰重?”
府丞话锋一转,“齐大人这话很是,只是若齐大人驻了通州,那尤大人也不会在军粮上进退两难,求至江苏找王孚寅王大人借调军粮,还碰了一鼻子灰。”府丞是笑着说的,一双丹凤眼尾露着皱纹,样子很温和,“说到这里,这齐大人还是王大人的佳婿,怎么没有从中说和说和?”
“什么?!”这才是秘闻,众人只怕没听清。
齐靳眼神陡然一变。
后头女眷房内,寸长的银碳,两个白云铜作的大火盆,烧得红彤彤的,上面两席原是有一个王妃,今日未至,下面依次序坐的是公侯命妇,陪客是两个侯伯诰命,右方下首是她寿星做主人的位置,钱夫人等家中有品的都在后头侍立,挨着右手有几把黄花梨木圈椅,还有几个紫檀木束腰珐琅面心的方凳,王溪同曾墨让钱夫人不用招呼,只自顾坐着,从东南侧的垂花门侧建一个厅堂,东西两各接出一段平顶游廊,前出三间抱厦,可做戏台之用,天气太冷,游廊沿着的戏台自然不能用,外头廊上吊着的红灯笼同里头的火银碳,映得一片红火。
治中母亲自过来道谢,“夫人馈赠,有劳挂心,总闻得夫人上下内外打小,罔不妥悦,方知传言不虚。”王溪虽是上官夫人,但着实年轻,忙立起来让,“些许禽犊,何足挂齿。”
须臾过后,她家里头的丫头捧了戏本单子过来,给了她们家一个颇有体面的仆妇,那仆妇捧过戏单子给钱夫人,钱夫人捧着站在一旁,众人一番谦让,都推治中母亲先点一出,因外头太冷,这戏就出在屋内,便是二簧戏这般一个小旦撑场的小戏,治中母亲各中一让,还命儿媳拿给王溪瞧,王溪自然推了,于是就让她们挑一个拿手的唱来,那唱戏的知道老人大多不爱听昆腔,她又恰巧会些豫腔,挑了《五世请缨》里的先王爷封我是个长寿星一段,极为合景。
曾墨见戏已唱起来,拉低了声同王溪说。
“我今儿原不应该来,只为见你一面,好生不容易,听闻睿儿有些事故,可是真的?!”
这里头的牵扯可是一两句能说的明白的,见王溪发了半天的愣。
“这是,我便又说错话了,”曾墨摇摇手,“你不便说就不说。我今日也不是来问你的家事,只有一桩事我需同你说。”
“尤嗣丞书信到江苏,找你父亲王大人借粮,被尊堂给拒了。”
王溪耳根一热,就这几个字,听得她心惊肉跳。
“以何由拒他?”
曾墨摇摇头,“现如今我家老爷怕我妇人太涉其中,不让家里的相公听差走漏消息,也未有书信于我,这还是跟着他的一个书办悄悄同我说,他知我与你交好,他齐二爷又是王大人的女婿,见尤嗣承不愿走你们这儿的关系,私下偷偷叫人传信与我,说人心多险,一步走错不得,尤嗣承如今多少人在算计,他的性子也难免遭人妒忌,京里头不少人进谗,不让通州的粮过去,只说耗费甚巨,动摇国本,现如今说是调军粮,也是难上加难。”
正挨着近说这,后头突然有一声做作的叹气,“两位夫人之间情谊真是羡煞旁人!”
抬眼看,竟是孙存勖的夫人由一个丫头陪着走过来,她今日衣裳外头有染貂,翠眉摇珠,极是华美,仍旧是一副花嫣柳媚的神情。
曾墨见是孙夫人,阴阳怪气,自是不大理睬,王溪因听齐靳言过此人言行计较,于是立起来,行了一个常礼。
曾墨也不看她:“我们是从小的情分,自然是不一般。”
那孙夫人掩嘴一笑,“那既然如此,曾奶奶应该陪着王夫人回一趟娘家,或是让我陪着一道去。”
这话一听便有些意思,孙家外场之事极通,又因被曾墨顶过几次,怀恨在心,虽不敢使这明枪,总要在暗里尖酸。
“我常听老爷说,这人情之间,最靠这关键之时一个扎实的表示,你帮我,我帮你,这才能长久下去,否则,这再好的情谊也便是泛泛了。可见这话便不妥,两位夫人之间的情谊,可是纯粹的很呢。”
钱夫人知道这孙夫人的脾气,远远见她笑得眼皮子裹着眼睛没了缝,知是要生事非,少顷便走了过来。
她一手搭在孙夫人袖上,“可谈些什么?”
王溪笑道,“孙夫人正羡我二人情分。”
钱夫人拉扯着她,“那有什么的,可有这一屋子的交情盼煞着你呢。”说完拉着袖子就往别处去了。”
见她走远,曾墨啐了一口,正要骂,被王溪阻了。
“父亲那里,你还有何消息。”
曾墨有些为难,“那书办说了,王大人说战事吃不准,苏、常、浙纷纷告警,‘江苏断没有粮可以借,百姓自要维持,他齐靳若是跪下来,倒是可以借他两船周济百姓’。”
王溪深知自己父亲的脾气,以为尤嗣承定是和齐靳通了气的。
这话也是他老人家的语气,
多年未见父亲,再闻其言,却是这般情境。
一时脾肺皆热,万般酸楚蓦地随着涌上心头。
第45章 自劾
谩说这前头雪意冲开了梅花,这腊月间却是冬日高照。
俞四好歹有了公事,他生的潇洒,平素里自有掷心卖眼之人,皆未上心,唯心系一人,委心踏地,未曾想她于他竟土苴视之,胸坎贮之,一时难以忘却,唯到了夜间醉饮,虽不读书,却只玩味些戏文里头遍见的“世间只有情难说,今夜应无不醉人”之词句。
白日里头便神思不属,精气不聚。
这虽说是来学,这刑名钱谷一概无涉,只让他照管后头收着积年的卷宗的库房,案宗浩繁,加之旧藏卷帙,这照磨正筹措着要把积年的案子做个编卷,把一些大案要案归出来,再审一遍,这卖劳力照管库房的人却都是俞四底下,就中行事极为琐细,忙得他们怨声载道。
冬日里头日头虽高,京里却是极冷,他照磨要给自己做个“甘棠”名声,底下人却在府库里头忙活,这卷宗翻多了,手干皴裂,冬日里头手指都不灵活,这库内外皆不能生火的,这几个做伙计的也着实可怜。
有个机灵的已同俞四熟络了,知他是府尹内弟,称呼上很是机敏,他搓着手,“大人,这照磨老人家天天嚷着‘呵融冻笔’,我们这起子便是‘呵融冻手’也要一会儿,这累得还剩下这半口气,都不够我们吹的。”
这是打旋磨子,这些个人惯会给自己个儿辟些“鼪鼯之迳”,那些个平日里龃龉不顾识者也凑过来,口称大人,“这白日里头也就罢了,这如今夜里头库门上不了钥,守着着实太冷,求大人让在后头墙根底下生个火盆子,这墙根同外墙只两尺来距,平日里头没人逛的,还请大人行行好。”
俞四久不得人尊重,这奉承之言便像茧子一般把人裹住了,他跟着齐靳从江苏而来,也曾过过驷马风尘,经营八表的日子,想着要干一番大事业,只是事与愿违,且他年轻,所想络绎,既觉身负其任,又觉不能苛待下头,恍惚不能决,这里一峰是龃龉,一峰又是逢迎,工谀之间,没了个成算。
众人见他面上有些松动,便忙补缀。
忙有人拉过他来,在墙根底下比划。
“若是无事……”
“断无事的。”
头沉涣散,俞四点了点头。
这齐府里头却又是另一番光景,自从睿儿横遭祸事,他做大哥二哥的,公暇便来瞧他,这三月间便好些了,她最喜冬日里头做汽锅鸡,故在今日做了正好一家子小聚,王溪着了一件紫蓝地八宝纹相团花两色提花面的袄,青缎面的坎肩,齐玫着了一件石青锻地团花纹样短袄,皆是素色,只有齐敏着了一件黄锻地球花纹妆花面料的一件棉袄,抛梭得花纹厚重,彩纬沉浮,如此鲜艳的颜色,盘织妆彩,只越发显得青春大好,年轻稚嫩,只脖颈处有一块从底下延上来的红瘢,实是略不过眼去,但众人皆只字不提,齐敏自己个儿更是笑呵呵的,像是个没事儿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