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北洛仍在思虑,便稍微停下话头,捻起一块桂花酥来,小口咬着。
岚相吃完,用茶漱了口,方施施然继续道:“都护府的人是忠心护国的不错,这点你无需怀疑。不过当兵的总有些不讲道理的排外护短,有时连朝廷派去的人都约束不住。朝中对此意见很大,暗中使点绊子的事不是没有。你两头都需敲打,至于哪边打得多,这点你自己思量。”
北洛回过神,见岚相面色苍白,一时也不想继续叫他费心,于是隔着桌拍了拍他的肩道:“辛苦了,好好休息。”
岚相乜斜着眼,冷笑道:“你现在才知道我辛苦?”
把才经历一遍生死、回城后连躺一下都躺不得的岚相拉过来给他分析朝中局势,此刻这一句关怀,怎么都有点虚伪的味道。
北洛也有些不好意思,讪笑道:“这顿饭我请!”
岚相脸上讥色更甚。
“下顿饭也……”
“不必了。”岚相冷哼道,“你给我把朝堂治理好就够了。”
北洛起身,又回过头真挚道:“你能活着回来,我很开心。”
岚相冷淡的面庞隐有动容。
“给你两天假,第三天来御书房帮我批折子……”
北洛话没说完就跑了。
岚相原本作势起身,这会又坐了下去,倚在窗前愣愣出神,不知在思虑什么。
这日清晨,一份插有翎羽的战报被紧急送达兵部,打断了正在进行的朝会。
边境受降城首先被胡人占领,全城将士从上至下无一投降,尽数阵亡。失去一城就等于将原本的防御阵线撕开一道口子,影响迅速波及周边,大明西北边境在几日内连失三城,一时兵败如山倒,都护府的罪折紧急送达天鹿城。
和群臣一样,北洛也是在朝堂上才骤然得知的消息。
有记忆力不错的老臣忽然回想起七年前,皇上初登基那会,亦是如此站在殿前,面色苍白而眼神镇定,被华服包裹的单薄肩背上像扛着一座风雨飘摇的天。
第33章
北洛说给岚相两天的假,实际岚相只休息了一天就来到御书房,对着北洛甩出一沓纸来。北洛展开一看,见上面密密麻麻全是人名,排了上百号人,除了姓名履历外,还附带有锦衣卫秘密档案中才记录的隐晦信息,最后则是简明扼要的评语。
令北洛觉得惊讶的是,岚相竟然写得一手清秀娟丽的行楷小字,只是看墨迹新旧,估计是昨日挑灯连夜写就,不由让他暗中叹息,心想岚相果真是大明第一劳累人。
“朝中需要注意的人全在这里了,明天给你军中的名单。”岚相一顿,带了些威胁的语气继续道,“别告诉我你背不下来。”
北洛正一行行看得入神,闻言随口道:“玄戈记得,我就记不得了?”
“京城千余文官武将、地方三品以上大员,皇上全部叫得出名字,甚至能随口说出他们的事迹、喜恶。”
北洛一愣,讶然抬眼,见岚相一脸“你还差得远”的神情,无奈道:“我这不是初涉朝政,你多担待。”
岚相冷笑了声,总算没有再出言讽刺。
北洛将最后一个字看完,又在心底过了遍,确认没有遗漏后,才将这份名单放在蜡烛上引燃。他确实初生牛犊,却也知道上面所列机密,一个字都不能流传出去。
抬眸看了眼正立在桌案一侧,低头看着奏折的岚相,又在他察觉之前赶紧移开视线。北洛眼含笑意,他不知云无月说还清欠他的东西是何意思,但对云无月能把岚相救回来这事,委实心怀谢意,说是感激涕零也不为过。
片刻之后,许是受不了屋内沉闷,北洛没话找话道:“你上回说朝里兵部最势大说得果然没错,我这两天常去各部走动,这兵部的茶是最名贵最好喝的,正宗的明前西湖龙井,听说全部是十六岁左右、姿容出色的采茶女拿指尖掐出来的芽叶,这里面讲究不少,可我光顾着喝茶了,没仔细听。”
岚相正低头翻着一个卷宗,闻言也不抬头,敷衍似的应道:“哪边的茶最糟?”
北洛竟然停笔开始凝神细思,片刻后方说道:“户部。”
岚相终于拿正眼看了他,饶有趣味道:“户部自上回站错队后在中枢就抬不起头来,被吏部借机调走了几个能官,至今还是一盘散沙。你喝个茶还真能喝出名堂?”
没等北洛顺着杆子爬上来,他的笑意已经转为讥讽:“治国靠得可不是这点小聪明。”
北洛撇嘴,对他的刀子嘴习以为常、浑不在意,要是都放在心上的话,足够把人气死。
想起兵部大堂内悬挂的万里江山社稷图,北洛当时与兵部的几个官员、幕僚一起喝茶,话题中自然少不了此刻正硝烟四起的西北边境。
北洛虽然写过关于大明边境政策的策论,但那更近似战略布局上的高屋建瓴,具体落实到一时一地一城,就不那么有参考性了。
他到底没有切实去西北看过,许多事情容易流于纸上谈兵,对此北洛并不掩饰,直接很虚心地向兵部诸人请教、不耻下问,收益颇丰。
北洛突然自言自语道:“有机会还是得去边境看看。”
岚相听在耳里,记在心上,只是并未表现在脸上。
皇宫,潮鸣湖畔,怀远亭。
未及日出,晨风凄厉。湖上经一夜寒气灌注,薄冰凝结,偶有锦鲤出水,撞破冰面,远远望去,湖面参差一片,如被敲碎的鸾镜,倒映出支离破碎的晓景。
天快亮了。
军政大事压身,朝野内外议论非非之际,北洛站在这里,自然没有这个赏景的闲情。
他不是大宗师,甚至如今连一品都差得远,北洛有些预感,先前在怀远阁的那一晚上,惊鸿一瞥望见的天下气运图,很有可能是此生仅有的机会。幸而他记性好,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倒也不觉得有多遗憾。
北洛清楚地记得,大明版图之内,气运最盛之处自然是天鹿城,而在皇宫里,有三处气运最为凝实,一是太和殿,二是怀远阁,三则是他眼前的潮鸣湖。
九日之前,潮鸣湖里的鲤鱼死了数条,一开始无人在意,直到锦鲤越死越多,负责饲养的宫人终于恐慌起来,也隐瞒不得,只得将消息上报。
等到北洛来到湖畔的时候,湖中原本蔚为壮观的万尾金鳞,如今凋零至只剩半数。
大量锦鲤无故而亡,又是在紧要的气运之地,怎能让北洛不为此忧心忡忡。
北洛突然道:“你有没有好奇过,这湖金鳞在这里,只是为了观赏?”
不知何时出现在此的岚相抬手接住一片悠然飘落至眼前的黄叶,闻言眯起眼,反问道:“不然是什么?”
北洛犹豫道:“也许是……镇运之物。”
岚相目露讥诮:“你是想说,湖里的锦鲤死了,是因为大明气运衰竭?”
北洛默然许久,十分凝重地摇头。
受降城消息传来后,朝野上下一片哗然,不仅都护府的策略饱受非议,连监国不过数日的北洛也没逃过骂声。
尽管明眼人都知此事与北洛无关,可谁叫他在这个节骨眼上开始掌朝?
虽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可大明武功盛极,何时经历过这等连失三座城池、兵败如山倒的丢脸事情?
民间反响激烈,也在情理之中。
北洛不在乎别人如何评价的自己,他是真心忧虑,害怕此事会是什么不祥的先兆。大厦将倾,最开始出现的,都是这等谈不上什么一锤定音,但也绝不容忽视的小事。
岚相冷笑了声,抬手指向太和殿的方向,厉声道:“一国之盛衰,观庙堂之兴废可知!大明开国至今不知经历过多少风风雨雨,就连皇上也数次生死一线。你少因为死了几条鱼就像天塌下来一样。”
乌鹊惊起,游鱼四蹿。
湖畔亭中却一时重归寂静。
岚相一语如当头棒喝,振聋发聩。
北洛深吸一口气:“你说得对。”他又蓦然苦笑道:“玄戈不在,我总觉得不踏实,一直在想如果是他会如何处理,生怕自己做什么都是错的。”
岚相一愣,眉宇间的寒霜随即缓和,难得温柔道:“至今为止,你都做得很好。”
康国公府。
三小姐今日难得在家不调皮捣乱,而是老老实实抱着愈加肥硕的黑猫在屋里躺着看话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