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稍许,又一只鹞鹰从远方翱翔而至,迅疾掠过几人的头顶。
众人立即上马,急欲再次启程。数次截杀无功,还屡屡遭到对方挑衅,锦衣卫何时受过此等大辱?他们都憋着一口气在,誓要将那混蛋斩杀才罢休。
岚相却停顿了一下,再次看向天空。
众人随他看去,见一灰影自云巅俯冲下来,至低空处才稍一振翅,减缓了势头,落到岚相伸出的小臂上。
待看清这头品相不凡的海东青,众人当即一拳抵在胸口,恭敬俯首,如迎圣旨驾到。
岚相抽出海东青腿上缚的信筒,里面不过是一纸语句简短的便条:“北洛说有点好奇此人是如何五品杀一品的。你看着办。”
看罢,嘴角轻轻一抽,随即面无表情地振臂放归这头神骏的猛禽。
“皇上有令,捉活的。”
晋国公走入御书房的时候,看到皇上正站在窗前眺望。从那扇窗望去,只能看见湛湛高远的青空,被宫殿楼阁的飞檐切割地支离破碎。
许久。
玄戈转过身来,终于开口道:“祖父临终前,曾留下一句遗命。”
“他说他一惭愧天下苍生,二惭愧陪他一起玩命造反的兄弟们。所以要我们子孙后世,永不亏待这二者。”
晋国公干巴巴地笑了一声,神色黯然,却无悔意。
“北洛他心软,自作主张把这件事瞒下,朕也愿意给他这个面子。”玄戈说到这里,目光逐渐转冷,“这也是你最后一个机会。”
“朕很失望。”
玄戈话音方落,与他针锋相对的一句话接踵而至。
“失望?是窃喜才对吧。”
默立朝堂不温不火二十余年的晋国公头一回如此咄咄逼人,对象还是一位君王。
“我本不想谋反,是皇上逼我的。皇上口口声声说愿意给我刘家一条后路,可是皇上——”晋国公皱起稀疏的眉毛,两鬓花白,仿佛一瞬之间苍老了数岁,“就算您想装作天底下最大度的人,可我在朝堂上站了二十多年,我是看着您长大的。我知道您不把我刘家赶尽杀绝,是断然不敢让我那外孙继位的。”
他最后笑了起来:“可怜怀王殿下知晓他又一次成为您铲除异己的棋子了吗?”
原本还算平静的皇帝杀意骤起,片刻后蓦然冷笑道:“你真是一心求死。”
他轻轻一挥手,命晋国公退下。
后者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微臣谢皇上恩典。”
他心知肚明,玄戈断然不会让他活过今天,也许此刻就有人端着毒酒在他府上候着。
临出门的时候,晋国公忽然停步,转身问道:“皇上,容臣再问一句。臣那不肖子现今何处?”
玄戈没有回答,是随侍御前的掌印太监躬身笑道:“今早已送回国公府上。”
晋国公轻轻点头,随即大步走出御书房。
绕过一个廊角,却正好撞见他无论如何都不想见到的人。
一袭玄衣,阖目徐行,步如孤松,峻直从容。
剑折有寸利,玉坠无瓦声。
纵然晋国公再不喜此人,也不由在心底赞一句风骨神俊。
北洛在身旁人的提示下驻足。
晋国公却未停步。
擦肩而过。
“殿下可想效那董家子,名列佞幸传?”
董家有子名圣卿,以色惑君,董家全靠他一人得势,乃前朝有名的佞臣。死后自然被秋后算账,诛全族、名列史书佞幸传中,遗骂千古。
北洛闻言不语,听着晋国公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侧身转头,状似目送。
对一个将死之人,确实不必多费口舌。
但对一个赴死之人,还是留有了一分尊重。
至于他临别一语,北洛全然不放在心上。
北洛进屋之后,屋内其余人皆识趣退下。
玄戈牵过他的手来,进休息用的偏殿坐下,半是欣喜半是责怪道:“感了风寒,不在府里好好休息,乱跑什么?我原本忙完这阵就去见你了。”
没料北洛轻轻挣开了他的手。
玄戈微怔:“怎么?”
北洛轻哼了一声:“小爷和你一般大,至多比你晚一刻钟罢了,别老拿我当小孩子。”
玄戈眉梢一挑,转身命人温一壶黄酒送上来。
待内侍将酒呈上,上好的会稽山黄酒,酒液在碧玉酒盏中漾出温润的琥珀色泽。
玄戈问道:“喝不喝?”
北洛默然片刻,方道:“这是陷阱,你不会让我喝的。”
玄戈失笑,温言道:“就半杯暖暖身子,多了也不会令你喝。”
北洛这才就着哥哥的手饮了半钟。
咽下滋味甘苦的酒液,北洛顺势靠在他哥身上问道:“你接下来会如何处置刘家?”
玄戈淡然地放下酒杯:“做你之前没忍心做的事情。至于刘可杰……”
帝王轻轻眯了眯眼,方继续道:“你知道他一开始不是来找的我,而是先去的王府吗?”
“后来才知晓的。”北洛坐直了身子,讪讪道,“这是我的错,一直没给府里立规矩。由着那帮子下人胡来,这次竟会因为懒得通传就将他拦在门外,下回还不知道能做出什么没法没天的事情。”
玄戈一笑:“这是你府里的事,我不操心。”
北洛又问:“他为何要这样做?”
“因为他知道你若出事我定让整个刘家陪葬,所以救刘家的前提是你不能死。所以他为了保住家里大部分人,毫不犹豫地背弃了自己的父亲。”玄戈言罢,又想了想,补充道,“还有一个或许不算原因的原因,你先前帮过他的姐姐,他是个颇重情义的人。”
北洛愣然无语,半晌后才轻轻感慨道:“是个可怜人呀。”
玄戈最后轻描淡写道:“这份心性胆气魄力,是块璞玉,若能好好打磨,是个能成事的人,可惜了。”
北洛眉头微蹙:“你不会想杀他吧?”
玄戈笑着用指尖去揉他的眉心:“都说你心软了,还不改过来。”
北洛不满地嘟囔一声。
玄戈收回手,眼神柔和,语气却微微一沉:“这世上人分三种。有的人贪财重权,最好拿捏,如朝中大多数人。有的人不为小己,乃是为天下谋利,这种人骨头最硬,也最易获得他们的誓死忠心,如岚相、徐阁老等。而有的人却是为了情义二字,看似有古风高节,却是最易反复之人,如秦尚礼、刘可杰等。”
“这第三种人,最需留心。若不能掌控,不可心软留手。”
北洛默然,细细咀嚼。玄戈少年即位,身侧并无多少可信赖的辅佐之臣,吃过无数次暗亏后才在这险恶朝廷上立稳脚跟,识人的本事自然比他强过百倍。
玄戈也不打扰他,兀自饮酒不语,半晌后才听他弟弟问道:“那我呢?”
北洛睁开眼睛,用那双失明的眼睛“凝望”着他。
玄戈心神一荡,心尖柔软万分,轻声道:“你是我的弟弟。”
“即使有一日你想拿刀捅我的心窝,我也绝无二话。”
“因为我知道若真有那么一天,一定是我先负了你。”
玄戈一语说完,过了许久才闻他弟弟低声嘀咕了一句:“就会说好听的。”
他不禁失笑,抬眼看日过中天,便留北洛在宫里一起用过午膳。
待午膳方罢,盘碗皆被内侍撤下,玄戈瞧着他弟弟一到中午就愈发困倦的神情,顺势道:“歇过中觉再回去吧。”
北洛眯着眼睛应了一声。
于是扶着他躺下。玄戈默立榻前,轻轻望向弟弟的熟睡的侧颜,目光柔和。
哪怕寒山的立场与他之间并无转圜的余地,玄戈对他也仍有几分感激,感激他将弟弟教养长大,让他回到自己面前。
想到今早有一份放在他桌上的战报,玄戈神色平静,却仍忍不住在心底叹了口气。
偌大一个王朝,在北境多年渗透经营,不过才落下耶律燕这一枚棋子,甚至不知他是否能顺利生根,站稳棋盘。而寒山则已在那个地方悄然经营数十年,不知落子多少、布成怎样一副大局。
祖父虽打下了江山,却不会治国,一场浩浩荡荡的建安北渡,遗毒至今。父皇在位短促,不过勉强将大明十五路地治理妥当,再远的地方,有心无力。
玄戈身为其子嗣,自然不好意思责备什么,只能尽心尽力地继承打点好这份家业。只是他偶尔会像一个斤斤计较的商人扳着指头数自家还有多少家底,然后忍不住地心惊肉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