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双方皆有预感,此次离别可能会是永恒。
犇北临走时说道:“我一路过来的时候混迹江湖下九流中,听到不少堪称端倪的小事。最近有人在招揽杀手来天鹿城,其中有一位号称五品杀一品的刺客,最是杀人无形,你要小心。”
少年话落,脚步声亦随之远去。
北洛则眉头微皱,自语道:“来不及了。”
屋外,犇北又路过那座石壁,他望了眼上题的“亦集爰止”四字,重重冷哼一声,随即大步离去。
大雅曰:凤皇于飞,翙翙其羽,亦集爰止。蔼蔼王多吉士,维君子使,媚于天子。
此凤凰不仅喻贤,更暗喻君王之德盛如梧桐,才会引得凤凰来此。
对于任何人来说,此处的两层譬喻都风雅贴切之至,他却唯独反感。什么样的凤凰需要自折羽翼、瞎了双眼才能与君王相伴?
少年默然垂泪,他替北洛不值。
然而真到了北洛面前,他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他知北洛天资胜他数倍,口才又好,定能说出许多他不能反驳的道理。
然而这些道理却无一可以说服他,只因少年心中最仰慕的不是先生不动声色落子人间的大智大慧,而是黑衣负剑仿佛天地任我行的写意风流。
少年犹不知晓,自他走后,有锦衣卫的特使入内说道:“殿下,阳关城来信。”
北洛露出笑容,若春风化雨:“阳关之后,也该回程了。”
玄戈这一去十几天,看似仅为辟邪军奔赴西线送行,却是借机检阅边军,几乎将西北边境全走了一遍,一路上可谓是马不停蹄,不知让多少地方官员的殷勤宴请尽数落空,想来皇帝陛下亦盼望着能早日回京。
侍女上前接过这封家书,启封,逐字朗读。
虽不过叙的都是平常小事,诸如西北风光、民情,当日吃了什么、味道怎样,还有抱怨黄沙呛人的……絮絮叨叨,丝毫不像是君临天下的一代雄主。
而北洛边听边笑,眉宇间全然一派欣然欢喜。
有些事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天苍苍,野茫茫。
一队人马徐行于这状似辽阔望不见边际的草场中,此处在旧朝是皇家豢养珍禽异兽、围猎游乐之地。今天仍沿用古称,谓之上林,却已非是帝王耽玩享乐之地,而是用于牧马,此处草地肥沃,极适合养马,京畿守备并天鹿城禁军的战马皆出于此。
登上一坡势平缓的高地,玄戈勒马停驻,向东眺望。身后诸人亦勒紧缰绳,默然伫立,无人惊扰帝王的思绪。
玄戈淡淡收回视线,这片草场正与光明野相连,虽然距离天鹿城还有百里,也已算是京畿的范围。
无人知晓他此刻有多渴望回去。
上林的主事牧监跟随在玄戈身后,一边简要叙说着这片草场的情况。说到上林每年能给京畿驻军供应一万匹战马,还显得颇为得意,一副引为傲事的模样。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在骑兵成为战场主角的今天,说马是国之大本,一点都不为过。
如水草最丰美的天山牧场就是大明一等一的军备重地,素来被辟邪军视作禁脔。常年驻扎边境需要长途奔袭的征西路军和征北路军亦有专司供马的牧场。
据称大明所有马场加起来,可以随时出战的良马凡八十万匹,而玄戈知道这个数字还要再高一些,大约在九十到一百万左右。这意味着即使按照一兵双马的标准配置,大明也随时可以拉起五十万的骑兵。
历史上那些号称有百万之众的战役,不是虚报了人数,便是用步卒充数,真正参与作战的骑兵不过几万之数。实打实的五十万骑兵,已经是相当骇人的战斗力了。
有牧马官牵来一匹高头大马,通体如墨,神骏非凡。
就是辟邪军所用的天山牧场出来的一等战马,也不会比这个更高壮的了。
玄戈下马,牵过它的缰绳,这匹素有桀骜之名的神骏黑马此刻竟温顺地垂下头,让玄戈抚摸它的鬃毛。
心知这是上林苑进贡给他的礼物,玄戈抚摸着骏马粗壮的脖颈,心中也颇为意动,他想将这匹不可多得的良驹送给弟弟。
玄戈正欲对身侧的牧监说些什么,只听一阵骚动自队伍的尾部传来,不由住声,向那边望去。
岚相悄然离去,片刻后复又回来,对玄戈附耳悄声说了什么。
玄戈眉头微皱,对一脸不知状况的牧监歉意一笑,随即带人离去。
上林苑附近有一座皇室行宫,盖先帝平日喜欢视察马政,于是大明就有了凡大型马场附近必有行宫的奇观。
现任翰林院庶吉士刘可杰就跪在阶下。
此人是一路奔马而来,纵是国戚,骤然无理地要求面圣也不会被恩准。幸而还有岚相肯听他一言,才知此人要说的竟然与怀王殿下有关,这才报与玄戈知晓。
玄戈低头看着他,冷声道:“你之前说,晋国公在背后偷偷谋划什么?”
刘可杰面色惨白,一字一句重复道:“清君侧,正君心。”
帝王面有讥色。知道若不是出于下任储君之故,这位只肯明哲保身的低调国戚必然会明哲保身下去,更不会妄图插手他与北洛的私情。
他不由讽刺道:“在宫内安插刺客、指使贼人假冒大明亲王,又在朕决心彻查的时候壮士断腕,处理掉家中所有与江湖门派有关联的家臣,听说其中还有一个颇受宠爱的侍妾?好一个股肱之臣,朕心甚慰。”
听到皇上几乎对他家的情况了如指掌,刘可杰愈发面无血色,身影摇摇欲坠,
刘可杰的眼神飘忽,没有意识到帝王正审视着他,目光中除了彻骨的冷意,还有些别的东西。
“朕很好奇,你知道你在给刘家招来灭族大患吗?”
“罪臣只知臣之父母行的是灭九族的大罪,若将此事告知皇上能稍减轻一二的罪过,罪臣愿大义灭亲。”他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说完这句话,“只求皇上……罪不累及全族。”
玄戈听完,不置可否,更没答应他什么。
而是又问道:“什么时候?”
后者嘴唇发抖,颤抖着吐出一个词:“今夜。”
命人将他带下去好生看顾,岚相紧接着迈入屋中,知道玄戈此刻必定有事要说。
玄戈首先道:“若不是你暗中许可,他也不至于能跑到我跟前来。”
岚相对此不置一词,岔开道:“先前听殿下评论此人痴愚,确实切中肯綮。”
玄戈蓦地嗤笑道:“早知晋国公会临死跳墙,如今知道了确切时日,倒不觉得多少宽慰,反而有些难安了。”
岚相知道此言并非对他说的,并未接话。
“晋国公暗中招揽江湖之人的事情,朕为何没见锦衣卫上报?”
被帝王冷声责问的岚相却面目镇定,平静道:“武榜前十的高手,来了一位,还有两个分别排名第十一和第十六的。缇骑前去截杀,死了九和十一,倒让十六跑了,只是也没让他跑进城。”
言下之意,锦衣卫已将此事处理妥当,也就没有必要上报了。
“是两个。排名第六的那个被内廷杀了。十六也被拿住了。”玄戈平静补充道,“但是朕也折了一个天干,三个地支。”
天、地两房的暗卫都是内廷倾注无数资源才培养出来的人,能填满天干地支二十二个位置已是极限,如今一下空出四个位置,损失不可谓不惨重。
“朕这位国公爷平日不显山不露水的,什么时候一声不吭得到了这么多高手的效忠?”
没待岚相回答,玄戈已自言自语道:“是了,永兴王遗留的那些下属,后来多半是得到了晋国公的庇护,才没有被斩草除根。”
“北洛可以不用自责了,他当初就是能够狠心打压晋国公一脉,也多半不能尽愿。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似这等根基深厚的高门大户,从外部断然是打不死的。”
“然而殿下确实有些心慈手软。”岚相语气平淡,听不出褒贬。
玄戈皱眉道:“朕是不是不该让北洛来处理这件事?”
“皇上只是想给晋国公一个机会,奈何有些人并不知足。”
身为玄戈身边的第一号心腹重臣,岚相办事得力,说话自然也极有水平,深得帝心,果然玄戈面色稍缓。
岚相见此,问道:“天鹿城这边还需再增派人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