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鄢陵,似乎各地都没有好消息。
察觉时间已过四更,玄戈搁下手中密折,揉了揉眉心,自嘲笑道:“还真是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岚相适时说道:“皇上今日早些歇息。”
玄戈起身绕过桌子,边走边道:“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陪朕说说话吧。”
他的指尖从书案堆的卷轴上拂过,其上繁复的金饰纹样粗砺地摩挲着帝王的手指,玄戈眯起眼睛,深幽的瞳仁中烛光跃动,描摹出帝王眼底不为人知的情绪。
岚相想了想,说道:“怀王在鄢陵做的不错。”
玄戈闻言翘了翘唇角,目光柔和:“他很好。”
这一句很好顿时对比出另一位兄弟的不好来,玄戈突然道:“朕其实没想把永兴王逼得那么狠,甚至当他开始推动谣言准备造反,乃至将试图拉拢北洛的时候,朕也没想过要杀他。”
他的眼神骤然冷厉,话锋一转,语气中透着浓浓杀意:“可他勾结前朝余孽,朕,断不能容他!”
这是玄戈的底线,一姓之间的争夺到底脱不开家事,可谁要引狼入室,惹得皇权旁落甚至让天下换了姓氏,就莫怪他动用雷霆手段。
岚相低低叹息一声,作为唯一参与玄戈全局计划的人,他当然知道玄戈处处给永兴王留了余地。帝王的手段绝谈不上温柔,但面对自己的亲叔叔和自小就有交情的堂兄,到底没下死手,却反而激起对方的凶性。或许是王家人天生就不知何谓妥协,只知睚眦必报与百十倍奉还。
正是应了那句古语,福祸无门,惟人自召。
玄戈忽然转头看向书案上摆的几道圣旨,他死死地盯了半晌,方说道:“即便是朕死了,这大明,也得稳稳当当地走下去。”
这话太过不详,岚相皱眉,低声叫道:“皇上!”
玄戈摇头,不以为意道:“智者千虑固有一疏,生死之事谁又能轻易断言。若朕还能活着,兴许可以饶他一命。但若朕死了,他也必须死。”
岚相没有继续说话,他与玄戈一起长大,早领教过这般说一不二的个性,他知道玄戈一旦决定什么,就绝不容旁人置喙。正因如此,尽管他多次反对这极其冒险的计划,也没有指望会改变玄戈一意孤行的态度。
玄戈突然失了闲聊的兴致,摇头道:“你下去吧,明日可以不用入宫了。”
岚相默然行礼,转身离去。
临出门的时候,玄戈在他身后道:“保重。”
简短的两个字,意味深长。
岚相的脚步顿了顿,“陛下也是。”他回身说道,随后头也不回地走出御书房。
书房外面,御前掌印太监对岚相行礼,岚相亦回一礼。
掌印太监和秉笔太监两人都是玄戈在宫内的绝对心腹,许多次要的奏章陈情都直接由他们二人代为处理。然而出于避嫌的考虑,岚相与他们此前几乎没有交集,彼此间甚至连打个招呼都欠奉。
“大人珍重。”
听到这不同寻常的一句话,岚相面无表情地微微点头,只是心头有些沉重。连此人都知道他即将去做的事有多危险,他自己哪能不清楚。只是连玄戈都已身先士卒,他又怎会顾惜性命。
夜还漫长,对于今夜的岚相和天鹿城而言都格外如此。
岚相离开后,掌印太监踏入房内,一道道收起桌上的圣旨。玄戈要保证这个庞大王朝在接下来的一段时日里即使没有他也能安稳地过渡下去,因此这些已拟好盖印的圣旨分别对应不同的情况、颁给不同的人,这些掌印太监都在心底细细记下,直至拿起最后一道的时候,他的手不可避免地颤抖起来。
这一道圣旨对应最坏的情况,也即遗诏。
“慌什么?”玄戈对此很淡然,“难不成你怕给朕守一辈子陵?”
掌印太监扑通一声跪下,连连磕起头来,这头磕得实实在在,没两下额上就见了血。一片赤诚忠心,苍天可鉴。
他边磕头边泣道:“奴才这条命是陛下的,莫说守陵,就是陪葬奴才也心甘情愿。可陛下万金之躯实在不应冒此殊险,况且陛下尚还年轻……”
玄戈垂眸看他,不耐地打断道:“行了,朕还没死。”
“陛下。”掌印太监抬头,满面乞求之色,不管不顾道,“把吴先生召回来吧!”
玄戈这次没有看他,直接拂袖道:“下去。”
无人敢忤逆玄戈,掌印太监最后在阶上磕一个响头便默然离去。
等掌印太监也走了,玄戈独自静坐,即便蜡烛将要燃至尽头,他也没有叫人来换的意思。许久之后,烛光垂死般挣扎一下,终于彻底熄灭了,室内攸然一暗。
静谧之中,玄戈忽然想起那道来自鄢陵的已被他看过三遍的密折,他眯起眼睛,笑得温柔缱绻。
吴筝离京前曾对玄戈说道:“北洛那孩子是不肯再叫我一声太舅爷爷了。”。
老人叹息着继续道:“可他还是个好孩子呀。”
“他很好。”玄戈轻声自语,与有荣焉。
说完这话,他突然沉默了。
那些堆积如山的案牍之物和象征九五至尊威仪的印玺皆隐没了形迹,黑暗中,玄戈能感觉到的只有自己。
抛下属于帝王的无情与冷静,玄戈顿时有些惶惑。他这些日子考虑最多的便是万一没有他,这个王朝该如何走下去,哪怕他并不认为自己会败给生死之事,只是作为帝王,他必须考虑周详。
但是他没办法——哪怕有一秒钟的思考——他不在后北洛会怎样。方今此刻,这些他曾有意回避的,属于凡人的情绪像毒药一般侵蚀他的心。他曾以为他为了这个江山可以牺牲一切,包括他自己。可有了北洛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原来他还是怕死的。
那些他自小就开始学习直至炼成本能的权谋心术和决断力皆失了准心,他瞻前顾后、踯躅不前,仅仅因为他想给北洛谋划一个最好的出路,却不知怎样才叫最好,如何才算出路。
正是茫然之际,一缕皎白轻柔抚过他的面庞。玄戈转头遥望天边的一轮明月,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
读书宜映雪,以莹玄鉴。思人宜伴月,以寄远神。
玄戈此刻还不知北洛已快马加鞭赶往天鹿,他以为北洛会留在鄢陵,也以为吴筝会把北洛留在鄢陵。有大宗师在侧,起码性命无碍。
心神渐趋安定,玄戈闭眼凝神,复睁开时眸中已有坚定之色。
翌日正午,曜日高悬。
广袤无垠的光明野上,有一骑站于高处眺望天鹿城的方向。
北洛攥紧缰绳,嘴角紧紧抿成一道直线。战马躁动不安地刨着前蹄,却被缰绳牵住,无法前进。
天鹿城近在咫尺,北洛只觉自己就像这匹马儿,被一道无形的缰绳缚于原地,不得前行。
大宗师。
北洛的手越攥越紧,缰绳粗砺地陷入掌心,他却浑然不觉疼痛。
如果真是方思魏,他此时去天鹿又有何用?
人的所有痛苦本质上皆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北洛不止一次地想,他要是大宗师就好了,此时他就能在天鹿城里,站在玄戈面前。
然而他不是,所以他只能站在这里,徒劳地远眺,视野里空无一物。
北洛不信玄戈会是那种引颈受戮的人,但他实在想不出玄戈有何底气,竟主动让吴先生离开天鹿城。
有两骑自后而来,却极小心地停至他身后数十步远的地方,没有上前打搅。
北洛回神,调转马头,不意外地看到羽林,却十分意外地看见岚相。他按马徐行至两骑身边。
“我想明白了一些事。”他说道,但不欲细说是何事。他转头问岚相道:“你怎么在这?”
岚相面含煞气,却不是对北洛的:“你问这个人。”
羽林:“……”
北洛眼中好奇,视线从两人身上来回跳跃,却没一个人肯开口替他解惑。
见羽林憋气不语,岚相冷笑一声,径自纵马离去。
羽林刚要跟上,北洛却已眼疾手快地拍马上前,横在他的去路上。
“到底怎么回事?”
羽林苦笑抱拳:“殿下不如去问岚相。”
北洛忍住想翻白眼的欲望,没好气道:“你觉得我问的出来吗?”
当然是问不出的。
全天下只有一个半人可以让岚相做违心的事情,一个自然是玄戈,半个算羽林。北洛不在此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