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北洛丝毫不解风情,继续解释道:“洛哥你不懂,这折不得的花儿才最艳丽动人,那冰清玉洁的身子啊,啧啧,碰一下都怕把那冰碰化了。可万一真踩狗屎运折到手了,嘿嘿,这才是最销魂的。”
北洛冷淡地哦了一声,看着康岐贤那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在心中笑了笑,心道小爷我可是把皇帝都折到手了。
到了金溪谷,抬头见到道观门前直到最近几年才日渐闻名的“槛内止步”悬额,北洛一笑,抬腿迈了进去。
如今是冬时,雅集自然不能设在银装素裹的山谷,以天地为邻、冰雪为友,风雅是风雅,可把那些文士大家一个个冻得两颊青紫鼻头通红,亦有失体统。
那雅集设在道观后院,北洛与康岐贤刚过正殿,只见一人迎面而来。
康岐贤当即看向北洛,打定主意死活不出声,身为天鹿城首屈一指的纨绔公子哥,自然有这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底气。
来者一袭青衫,面容白皙秀美,腰间系着御赐的水青环佩,不是当朝红人张大人能是何人?
他见到北洛二人,气度仍从容不迫,将那一丝愕然遮掩得极好。康家二公子被他轻易看过,只对北洛作势行礼。
“不必跪了。”北洛淡淡道,“今日是论道之会,张大人口含天宪,自然不必跪我。”
朔风沿着游廊呼啸而来,夹着几粒雪籽,不管不顾得吹打在几位贵人头上。
张翰林屈到半途的身形一顿,被一下子吹得心肺透凉。
第43章 番外2
在康岐贤夹杂着一丝玩味的注视下,张翰林不紧不慢地直起身,面色仍从容,仿佛北洛那句暗藏锋刃的诛心之言并非刺向他的后背。
北洛瞧着他来时的方向,好奇道:“张大人何不参会?本王记得今日煮酒论道讨论的是‘利义之辩’,大人在朝为官、身居高位,想必对这辩题的体悟怎么也比不谙世事的腐儒们强些。”
那张翰林摇头说:“都是些舍生取义的老论调,殊不知‘利义’二字如天地二分,上下有序、不可颠倒。他们只见圣人说了‘利义’二字,却不知这‘利’字并非对士人而言。普通人家遇上天寒岁饥便吃不上饭,如何有义可言?仓廪实而知礼节 衣食足而知荣辱,到了五十衣帛、七十食肉的圣王之时,利义不辩而自明。不瞒殿下,自接过这顶官帽后,本官便立下宏愿,愿平生能与天下人说‘利义’。
……只是怕这一番见解说出来,那些士人要道我俗了。”
北洛嗤笑道:“以张大人的声名,有谁敢说大人俗气?”说着便转过身:“正好,本王对那雅集也不是很有兴趣,不如我们出去走走。”
康岐贤张口正要说话,看见北洛乜斜过来的眼神,识趣道:“我就不打扰洛哥了。”
张翰林则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见北洛已经转身朝正门走去,只得快步跟上。
二人出了道观,直向后面的山谷行去。张翰林瞧着格外阴沉的天色,好似风雪欲来,他本想提醒几句,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
一路无话。
北洛虽走在前头,心神却留意着后面。
许多人不解张翰林为何初入仕途便能力压岚相一头,以为是这人天生的运气好,北洛却看得清楚,这个人哪怕不是张翰林,也会是别人。
玄戈不可能给他的继承者留下兵部独大、锦衣卫占权的朝廷,依靠强权与武力统治的王朝不过伫立一时,内里空空荡荡,随时有倾覆之灾。唯将文治树立起来,王朝的基业才能长久焕发生机。
不出意外的话,玄戈之后承位的下任皇帝会是一位太平皇帝,不需要那么锐意进取,只需温厚守成。如此一来,打压兵部与锦衣卫就是必然之局,否则新皇将难以服众。如今兵部有他和羽林,锦衣卫有岚相,不至于激起让双方都头破血流的反弹,以玄戈的手腕,想必会给所有人都留一个体面。
北洛明白他身后的人就是玄戈未来几十年布局中最重要的棋子,或许不是一枚谁都无法取代的棋子,但既然玄戈已经选择了此人,他最好顺从兄长的意思。
山路愈发狭窄,仅容一人通过。北洛仗着轻功,轻巧惬意地走过冰雪覆盖的泥泞路面,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回身问道:“本王记得大人年纪轻轻,已是三品高手?”
张翰林内心一凛,生怕这位殿下一言不合就要拔剑与他比试,别说根本打不过,就是打得过,他也不敢真与北洛刀剑相向。
“殿下说笑了,臣习武不过是为了强身健体,哪里比得殿下纵横沙场的绝世武功。”
北洛看出他的顾虑,嘴角挂着淡淡的讽意,平静道:“别紧张,只是这山路崎岖,本王担心大人失足,故有此一问。”
张翰林赶紧道:“谢殿下关怀,臣无碍。”
又是一段沉默后,北洛蓦然问道:“玄戈身边明里暗里的护卫,实力最次的都是二品,为何数月之前的一次贼人行刺,是你救的驾?”
和许多人一样,张翰林也被北洛敢直呼皇上名讳的举动惊了一下,但很快镇定下来,恭谨回道:“臣当时就在皇上身边,离皇上最近。”
北洛冷冷一笑,并不言语。他收到消息时仍在西北,却仅凭借纸上那点单薄的文辞推断事情并不简单。以玄戈身边的护卫力量,寻常刺客根本近不了眼前。北洛才不管此事是谁的安排,甚至他哥有没有在其中推波助澜,他只觉得不服气,凭你也担得起救驾的殊荣?
北洛对此人的关注,正是从那时开始的。
两人的脚步不停,登上谷顶,视线陡然开阔。雪满山林,远处的山隘在乌云的怀抱中腾转。
天色这时才稍微亮了些,须臾便有雪花落下来。
北洛注视涧底为深雪覆没的青松,没有说话。
殿下没有开口,张翰林自然不会先开口,于是默然立在北洛身后,安静地等待。
北洛伫立片刻,没有回身看他,而是抬高视线,遥望远处,随口吟道:“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
张翰林神色巨变,正要动作,却听分明不曾回头的殿下淡然道:“不准跪。”
语气轻巧的一句话,落在耳中却不啻惊雷。
今日第二次下跪不成的张翰林默默直起身子,眸色比天色更晦暗不明。
北洛不紧不慢地将诗句吟完,这才回身饶有兴致地问道:“有人说大人此诗乃讽喻朝政——不要猜这个‘有人’是谁了,他就是锦衣卫的——这诗首联云势焰盘踞朝野,颔联评某人徒有其表,颈联怨皇上恩泽偏失,尾联则是畏祸之言。不知大人可有此意?”
张翰林面上恰到好处地露出忠良被诬的痛心,和文士清白不屈的凛然:“都是些附会之词,殿下慧眼识明,自有判断。”
北洛不理会他的恭维,也无一丝以势欺人的傲慢,只是平静道:“玄戈信你,本王也就信你。只是有句话希望大人记住。”
北洛浅眸中锋芒凝聚,凌厉而审视地看向面前之人:“君子欲讷,吉人寡辞。利口作戒,长舌为诗。斯言不善,千里违之。勿谓可复,驷马难追。”
张翰林躬身领教。
他心中苦笑,终于明白为何殿下从一开始就看他不顺眼。他知道玄戈是个极开明大度的君主,只要不触及逆鳞,他就乐于容忍臣子偶尔的恃才傲物,或是放浪形骸。至于怀王殿下,彼时两人相隔千里,他根本没多做考虑,不料这份足以在历史中博得美名的名士疏狂,落在北洛眼中就是不安分。
北洛见他着实一副挑不出毛病的温良恭俭让模样,一时有些无趣:“走吧,这雪怕是要下大了。若把大人冻出病来,我哥不知道要怎么收拾我。”
张翰林在北洛经过他身侧的同时赶紧转身,不敢让后背落入北洛眼中。随后的一路上也不敢与北洛同行,始终落后一个身位,唯有谷内呼啸的风雪用一双冷冷的眼睛注视他早已为汗水浸透的后背衣衫。
另一边,康家二公子步履轻快地走过中庭,蓦然瞥见偏院角门前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赶紧面容一肃,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
康府的三小姐笑嘻嘻地冲自家二哥做了个鬼脸,康岐贤却没看她,垂首恭敬道:“大哥。”
康岐鸣轻轻拍了拍妹妹的肩膀,示意她去别处玩。小姑娘撅着嘴巴老大的不满,却不敢违逆长兄的意思,不情不愿地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