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舞,怎么样,疼吗?”这是昔日皇帝在卫贵妃枕边留下的话语。如今,他却用同样的语气,同样的柔情,对待不同的人。
刘二丫摇摇头,抬起眼,正对上卫贵妃落泪的双眼。刘二丫知道,皇帝让卫贵妃伤心了,而且触发痛根的罪魁祸首,还是他自己。
刘二丫张着微红的唇,喃喃道:“陛下,我……”右手却被卫贵妃拽住。卫贵妃红着眼睛望着刘二丫右手戴着的红绳手链,眼中出现悲痛之色,喊道:“这是什么?!”
刘二丫茫然地望着右手系着的红色手链,透亮的眸中满是不解之色。他不知道自己右手什么时候多出的一条手链,也不知道,这条手链是昭康公主年前为皇帝亲手编的春节礼物。
锐利的指甲划破刘二丫细白的手腕,卫贵妃想把红绳手链扯下,却被皇帝拦住。皇帝冰冷的嗓音道:“够了。”
卫贵妃带着哭腔道:“这条手链怎么来的你还记得吗?那是安儿除夕夜亲手为你编的!编的是如意结,望你如意安康,你忘了吗?你怎么可以拿它来送人?!”卫贵妃哭喊着,嗓音都沙了。她沉默了片刻,突然冷笑几声,抬起头时眼中泪水已去,望着皇帝的眼中满是怨恨:“宋孝承,你没有良心。”
皇帝依旧冷着脸,听到后面那句,抬起手就要扇过去,刘二丫马上出手阻止。刘二丫牢牢抓住他抬起的那只手,低声劝道:“陛下……别。”
卫贵妃望着他们二人,不知道怎么的,忽然哈哈哈自顾自地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走出去,像是有些疯了。随从的两名宫女面面相觑,满心担忧地跟了上去。
樱花树下,卫贵妃的身影摇摇晃晃,花瓣落下,尽显悲凉。
刘二丫愧疚地底下头,皱着眉头道:“陛下不该这样的……”他将右手的手链取下,戴在皇帝的右手上,“贵妃娘娘伤心,公主也会伤心的。公主……不会希望你们这样……”
皇帝像没事的人一样坐回书案前,吃着新鲜的樱桃,淡淡道:“那又怎样。“
刘二丫仿佛做了件坏事,心里很是过意不去,道:“这样……不对。”
皇帝抬眼望他,道:“谁不对?”
刘二丫一脸为难,如实说道:“陛下不对。”
坐在流水珠帘后头顶替起居官记录皇帝日常起居的尉迟公公停下笔,道:“放肆!”
刘二丫也知道放肆,只是让卫贵妃伤透了心这件事他真的觉得很不对,抬眼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皇帝。皇帝漫不经心地读着劄子,道:“若是朕早死了呢?她会不会比现在难过?”
书案上的青铜香薰球飘着淡淡清香,刘二丫眨了眨眼睛,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珠帘背后的尉迟公公道:“陛下龙体安康,莫要说些不吉利的话。”
红尘滚滚,悲欢离合,生离死别,不是世人所能控制的。
星河稀疏,映在荷塘中,似有一颗颗钻石藏于水中。皇帝躺在房外的长榻上看书,听闻后方有人进入福泽殿,换上了另一本书。
左边池上转动的水车发出悦耳的潺潺流水声,刘二丫提着青铜熨斗走在通往皇帝睡房的长廊上,偶有晚风抚柳,与飘摇的靛蓝衣袖擦身。
院中红樱隐在淡淡的月色之中,刘二丫用熨斗熨着雪白的床铺被褥。从第一天晚上感觉到皇帝双手冰冷的时候开始,刘二丫每天晚上在皇帝入睡之前都会用熨斗为他暖床。虽然不知道这样皇帝睡着会不会舒适些,但是既然皇帝什么也没说,他便依惯做了。
暖好了床,刘二丫将熨斗放在一旁。走到床边的六折屏风后头,伺候皇帝更衣。等皇帝睡下后,刘二丫给他盖好被子,放下幔帐,提着熨斗出去了。
空中星星渐少,有雨滴点点落下。夜已深,皇帝睁开眼睛,缓缓坐起。他掀开幔帐,刘二丫曲着身子,缩在樱花丹青的屏风旁浅浅入睡。有雷声轻响,刘二丫身子抖了一下,抱紧自己,往屏风边上缩了又缩。
床外很凉,床内却很暖。皇帝这些日子在刘二丫暖了的床被里睡得很舒服。从前宫女太监在的时候,也没人替他暖过床,好像宫中也没有人会像他那么怕冷一样,没有人有暖床的习惯。
雷声轰隆地响,闪电噼啪一声落地。刘二丫跳了一下,被雷声惊醒。他转过身想换个姿势睡,却发现床上的皇帝在盯着自己,连忙起身着急地趴在床沿,关心地道:“陛下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御医说过,患有心疾的人半夜起床会有危险。刘二丫担心不已,以为皇帝心疾又犯了。
握着皇帝的手很凉,秋水般的眼睛满是担忧之色。皇帝简单地道:“冷。”
刘二丫立马拿多一件被子给皇帝盖上,仍是担忧地问道:“陛下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皇帝道:“没有。”刘二丫起身就要去熄灯,忽听皇帝道,“你觉得朕很过分?”
雨滴落在荷塘上,一点一滴,圈着团团涟漪。刘二丫顿了顿,道:“背叛的滋味,怕是……不好受。”
皇帝问道:“爱人离世的滋味难道好受?”
刘二丫想了想,道:“怕是……也不好受。”
皇帝再问:“如若是你,你选择哪个?”
这是个很令人纠结的问题,选择哪个也好,受伤的都是自己。如果被心爱之人背叛,心会很痛,痛而生恨,恨不得让他去死。那若是他死了呢?爱你爱一辈子人突然死了,你会不会宁愿让他背叛你,换他重生?
刘二丫熄了灯,回答道:“被……背叛。”
借着屋檐灯笼映入的微弱火光,刘二丫回到屏风边上,雨声落在屋檐,滴答滴答地响。
皇帝隔着幔帐望向睡在石板上的刘二丫,问道:“为何选择背叛?“
刘二丫道:“活着总比死了好。”
皇帝道:“可他背叛了你。”
雨声渐小,刘二丫道:“我不背叛他就好了,他……不受伤就好了。”
夜风拂过,樱花瓣上的水珠滑落而下,嗒的一声,没入草地。刘二丫仍是曲着身缩成一团,皇帝将被子丢在刘二丫身上。刘二丫“唔”了一声,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却听皇帝说:“热了。”良久又道:“傻子。”
也许大家都觉得从前皇帝最宠的卫贵妃现在很可怜,但是在后宫当差久了的宫女都知道,卫贵妃曾经给皇帝戴过一顶绿帽子,昭康公主是不是皇帝的亲生女儿也不得而知。这件事情在皇宫之中没有太多人知道,到底,是件丑事。
翌日一早,伺候皇帝更衣洗漱的尉迟公公临时有事,端了盆洗脸水吩咐刘二丫替他伺候皇上,千万不能有误。毕竟还要上朝什么的,仪表很重要。
烛火暗淡,刘二丫服侍皇帝穿上缝有金边的黑色衣袍,绣着龙纹的同色丝线在微微晨光的照耀下隐隐反着柔和的光。
理好衣裳,绑上沉重的红玉龙纹玉质腰带。腰带有点沉,又有点难系,刘二丫系了半天。
皇帝张开双臂,低头望着弯腰在他身侧挪来挪去的刘二丫,眼神依旧淡漠。
皇帝喜爱淡雅简洁的家居风格,又因早年经常留宿玺春殿,宽到可以摆下五张大床的房中除了龙床、衣柜、屏风、浴桶,没有其余的家具摆设,没有书案,更没有梳妆台。还好梳子和发冠、发簪是收在衣柜里的,刘二丫给皇帝拿衣服时碰巧发现。若是藏在别的地方,皇帝怕是会耽搁了上朝的时间……好像也不太对,福泽殿也没有别的地方,总不可能把梳子之类的东西收在屋外的小书柜或是尉迟公公的卧室里吧。
不知谁养的金丝雀停在屋檐的灯笼边上叽叽喳喳地叫着。刘二丫替皇帝系好了腰带,拿着金冠、金簪和梳子在皇帝头顶比划着,迟迟下不去手。这不是身高问题,这是经验问题。给自己梳头束发很简单,帮别人梳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还有,两人其实差不多高。
皇帝认为算了,等多半个时辰尉迟公公也许就会回来,将束发之事交给尉迟公公就可以了。推开侧门走到长榻上坐着看鱼,刘二丫跟过去,笨手笨脚地尝试给他束头发。此时的皇帝很好奇,刘二丫平时是怎么在没有铜镜的情况下把一头长发束起来的。
试了一次又一次,梳了一次又一次,皇帝有点想睡。主要是刘二丫梳头跟按摩似的,很是舒服。偏偏头发就是束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