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中长榻上方青竹炕桌上的白瓷花瓶插着几朵清新的水仙,突然碰的一声,厨房连着客厅的竹墙震了一下,像是有人撞击,白瓷花瓶被震得晃了晃,哐当一声碎了一地。花瓶碎片与水仙花瓣融为一体,有种鲜花破碎的错觉。
花瓶落地的那一瞬间黎雪晗惊了一下,心里慌得厉害,想要进厨房去把后门关上,又不太敢,听见后方传来“喵”的一声,以为是猫,踌躇了片刻进厨房一看,顿时大惊失色。
屋外一只野猫悠悠路过,黎雪晗望着眼前灶炉边上穿着竹青色衣裳的中年男子,即便他满脸胡子,满面沧桑,黎雪晗依然认得他。他是钟夏的丈夫,黎雪晗的干爹,那个喝醉酒就对他又打又殴的钟远!
钟远失踪了那么久,没想到回来了。虽然他没染上疟疾是件好事,但他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为什么会知道自己住在这里?
黎雪晗想起他以前喝酒打他的那一幕,紧紧拴着手中的扫帚,骤然感到害怕,不知道他接下来会做出什么事。钟远像在自己家一样合上厨房的窗户,半边脸都隐藏在阴影底下,良久,抬起头来朝黎雪晗微微一笑,黎雪晗霎时毛骨悚然。
钟远打量黎雪晗许久,笑道:“原来你在这里啊,我找了你好久,你怎么都不来找我呢?”
钟远此时没喝醉,看起来还算正常,黎雪晗微微放松警惕,却不敢答话。钟远一步一步靠近他,道:“黎雪晗,你是叫黎雪晗吧?怎么这样看着我?我是你干爹啊,你不记得了吗?”
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布满红血丝的浑浊双眼,黎雪晗背脊紧贴着竹墙,心里慌乱无措。钟远继续道:“你为何这样怕我?你不会以为我已经死了吧?大家都以为我死了,这一路确实吓了不少人呢……其实这段时间我都躲在地下室里,你是知道地下室的,那是你爹娘建的地下室,你怎么不去那里找我呢?我一直都在等你,你知道吗?”说着更逼近了,“我一直都在等你。”
黎雪晗没有看过自己小时候被母亲关在地下室的画面,并不知道钟远所说的地下室是在哪里。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黎雪晗总感觉他说话的时候脸色越来越阴沉,有点像以前喝醉发疯时说话的样子,很恐怖。
钟远阴森森的语气道:“你干娘死了你知道吗?”黎雪晗点头,钟远一脸困惑地道,“原来你知道啊,那你为何不去陪她?!”
被他低声一吼,黎雪晗无措地缩了缩脖子,下方有什么东西反射一道刺眼的光芒,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利刃入肉的声音。黎雪晗闷哼一声,钟远拔出带血的匕首,由他滑倒在地。钟远趴在地面望着他,呵呵笑道:“他们都死了,为什么你还活着?你不应该活着,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
黎雪晗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他的干爹还是那么讨厌他,那么恨他……但愿这一刀可以让他放下怨恨吧……黎雪晗不怪他……
钟远临走时还捅了黎雪晗两刀,一刀刺腹部,一刀刺肺腑,一刀刺心脏。黎雪晗含泪的双眼直直地盯着他从厨房后门离去的背影,直到他走远,才忍着一身的伤痛,以扫帚的竹竿支地,撑着走了几步。
门口南宫凌今年过年时用开心果壳制作的百花风铃在风中飘摇,哒哒响着,屋外小箭嗅到浓烈的血腥味,嗷嗷地冲撞笼子咬着铁网很想冲出来。黎雪晗望着屋外的日光,觉得好晃眼,只求南宫凌不要这么快回来。
还好竹屋没有皇宫那么大,黎雪晗忍着疼痛一步又一步地走到房间,锁上房门,关上窗户,阻断一切阳光。他独自躺在竹榻上,任血不停地流,不停地流,不停地流。
钟远刺的这三刀比之前宫中卫贵妃刺的那一刀狠上百倍,刀刀尽中要害,黎雪晗知道,他这次是要死了的,心已经不能如常跳动了,空气也变得稀薄了。临死之前,想起大雨中,南宫凌从街道对面冲过来把他抱在怀里的那一幕……想着他的怀抱,他的脸,他的吻……心痛和不舍在心中蔓延,鼻子一酸,泪水落了下来,没入竹缝中。
能和南宫凌在梦里相守三年有余,从最懵懂的十四岁,到最美好的十七岁,有他陪着,已经很知足了。不知道醒来会不会回到宫中,不知道以后有没有机会再见到他,若是没机会了,他会不会很难过……
黎雪晗低哼了几声,强忍疼痛侧过身躺着,就像每天晚上南宫凌抱着他时的姿势那样,想念那个冰冷的怀抱和满屋的萤火虫,却不想他回来,不想他看见他此时的模样。门前一地水仙花渐渐枯萎,气温变得有些寒冷,黎雪晗颤抖的手沾着竹榻上鲜红的血,在南宫凌日常躺着的那个位置上写下几个字:忘了我,好好活下去。
染血的手停在“去”字的最后一笔上,黎雪晗双眸已闭,大梁的春天已尽,千树万树绿叶凋零,繁花归土,一场大雪毫无征兆地落下,覆盖整片国土,入骨的冷。
第34章 飞仙
黎雪晗死了。死于天享二十八年十二月初一,享年十七岁。
铜钟敲起低沉的咚咚之声,贯穿云层玉墙。冉冉暖色光芒升起,穿入一座高耸云间的九十九层金塔透明的琉璃窗口,强光映在底下一名美人脸上,美人皱了下眉,下意识以手遮光,睁开眼睛,一双亮眸美如秋水。
头顶光线七横八纵,把窄而高的飞仙塔照得宛如黄昏。美人起身打量四方,四面皆是暗红高墙,抬起头,遥远的塔顶正中央,有一个渺小的卍字符,在脚下投下一个大大的影子。
美人低头望着自己的双手和衣袍,雪白的素衣上没有半点血迹,走起路来还有些飘,身体轻如鹅毛。他是真的死了吧……
塔中无人无物,难道死后的人要被锁在塔中一辈子吗?
“这里是梦境,不是地狱,就算你去了地狱,我也会罩着你。别怕,死亡并不可怕。”
美人黎雪晗忽然想起南宫凌之前对他说过的话,有了些许勇气,却又蓦然伤感。不知道南宫凌回家后,看见自己的遗体会是什么模样……希望,他能忘了自己,好好活下去……
正这么想,身后突然出现脚步声,伴随着几声急促的呼吸。黎雪晗回过头,来者一身白衣,浑身湿透,一头青丝贴在衣袍上,明显冻出点点冰霜。
南宫凌面色惨白,沾满雪霜的脸上隐隐留有泪痕,黎雪晗与他相处甚久,从未见过他如此狼狈的模样。南宫凌箭步上前抱紧他,身体又湿又冷,黎雪晗双手抚上他的背,全是凝结成冰的大片冰渣。黎雪晗寸心如割,一滴眼泪落了下来。
南宫凌把头枕在他的肩膀上,有些沉重,有些脆弱。钟远找上门的时候,南宫凌正在大梁西边深海底下寻找魅之境可能暗藏的玄机破绽。大海全长二十五万米,水深深达八千米以上,是世界第二深的海域,而且还是片黑海,海底沉着不少遇难冤魂。
在水压的压迫下和怨灵之声的干扰下,南宫凌感应不到陆地上发生的任何事情。他在艘艘破船底下翻找探索,并未想到黎雪晗会出事,因为黎雪晗在他出门的时候答应过他,今天不会出门。他以为黎雪晗在家就会很安全,一直到天地渐冷,鱼儿窜逃,他才发觉不对劲。
那年,天享二十五年十二月初一,也发生过春天骤然转冬的事,南宫凌向上游动,撞破海面凝结的重重冰石。他破冰而出,瞬移回到景山时,已是一片陌生的景色。大雪将小竹屋周围染成了凄凉的白色,房门撞开,厚厚的积雪从屋顶上滚落,打在雪地上,无声无息。
竹榻上的暗色血泊已凝了一层带刺的雪霜,边上是一句痛心的话语。南宫凌吻上那具冻僵的尸体,却也只能逼退寒冷的冰,无法挽回生命。
即使是梦,他也感到害怕不已,害怕魅之境就此结束,害怕世间再无黎雪晗。
黎雪晗抚着他带霜的发丝,点点冰霜融化,化成水珠没入指缝。他不能想象南宫凌回家时看见那具尸首的样子,但此时抱住他,能感受到对方的心在无声地哭泣。黎雪晗心里很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听自己细小的声音道出熟悉的呼唤:“凌哥哥……”
南宫凌把下颌抵在他的肩膀上,听闻他的呼唤,缓缓开口,声音隐隐带着沙哑:“你那么傻,又不能走远,竟然敢一个人走……你不知道刚刚那场雪下得有多大,你明知道我怕冷,你还丢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