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梦华录(48)

络秀听到这里,眼泪盈满了眼眶,元镇这时候问道:“那家父呢,元管家后来怎么样了?”

孙婆婆摇了摇头,说道“王爷悲痛欲绝,又派人去寻孩子的下落,等他们找到元管家的时候,他已经服毒自杀了。王府给他按了个盗窃之罪,说他畏罪自杀,这真是无稽之谈。我猜测元管家这般正直之人,定是内心难以忍受这样的煎熬,也怕万一王爷逼他交出孩子的下落,愧对王妃,才会有此之举的。”

络秀看了身边的元镇一眼,见他眼角带泪,原来,弘景的父亲竟是因她而死,一时心中愧疚,不敢再看他。

“这之后,王府为了顾及颜面,对外只说王妃难产而死,与此事有牵连的下人要么驱逐,要么流放。我当时因着是皇后安排在王妃身边的,故只是被驱逐出了王府,我一向手巧,从此便靠着做些缝补的手艺勉强度日,如今这家旧衣铺便是老身所有的家当了。”

孙婆婆说完,剪了灯火,静静地看着火烛荧煌。时过境迁,这十六年前的风雨早消逝在京都的喧闹繁华里,又有几人会记得呢?

第三十七章

络秀和元镇告别了孙婆婆,走在热闹的桑家瓦子里,京都夏夜的南风带着河水的潮气,直直地向两人扑来。

元镇低下了头。他想起孙婆婆的话,这么多年过去,他终于得知了当年真相,证明了心中一直以来的坚守,父亲果真是一个刚直之人,他没有偷盗金条,更没有畏罪自杀。可是,当期盼已久的实情终于落下了最后一层细纱的时候,他的心中竟没有喜悦,却被酸楚一点点填满,原来真相的味道,如此酸涩。

他脑海中浮现出京都外的农舍,父亲出生和逝去的地方。他仿佛看到十六年前,父亲独自一人在家徒壁立的农舍里,内心充满了彷徨和煎熬。叔叔说,父亲做王府的管家多年,尽心尽责,忠诚职守,父亲最终却背叛了王爷,私自带走了王爷的骨血。可父亲一生正直高义,他心知王爷疯魔偏执,又怎能拒绝王妃的哀求,眼看着刚出生的婴儿生死未卜,不救她一命呢?可救人一命,却是抛弃襁褓中的婴孩,他必是良心受损,更加自责难安。

元镇仿佛看见父亲枯坐在农舍里,一夜间成了不忠不善之人,父亲的双眸里有着正义的哀愁,若是王爷赶到,他究竟要如何答复?忠善无法两全,父亲的内心深处又遭受着抛弃婴儿的自我谴责。瓦子里人来人往,影影绰绰,元镇仿佛看见十六年前的父亲在百般折磨中,服下了剧毒。

可是我呢?元镇恨恨地想道。当父亲允诺王妃,抛弃婴孩,当父亲背叛王府,服毒自杀,他做桩桩件件时可曾想过自己的孩子?元镇木然地走在瓦子里,人影憧憧,他却觉得形单影只。

元镇看了身边的络秀一眼,眼前这个女子,不仅是自己心尖儿上的人,竟还是当年父亲放弃自己,甚至放弃生命而保护的孩子。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当他和络秀初遇的时候,便对她心生了爱意。莫名地,他喜欢对她笑,和她讲京都趣事,他禁不住向她吐露身世,他见她一展笑颜自己心中便快乐,见她垂了嘴角自己心中也难安息,他只想把自己毫无保留地现在她面前,让她知道自己可以护她爱她,却原来,这不知所起的深情里还藏着这样的天意弄人。

元镇和络秀一路无话,各有心思,在喧闹的瓦子里孤寂地走到了尽头。元镇看着络秀脸上和身上的伤,想送她回王府,却听络秀率先开口道:

“元大哥,你先回丰庆楼吧。”

元镇见络秀失落的样子,心中不放心,身子不动,却见她坚持说道:

“我想一个人走一走,元大哥,你先回去吧,我也回王府了。”

元镇心中亦是五味杂陈,他看了眼络秀,见她坚决,默默点了头,两人就此分别。

络秀走了许久的路,迈进府门,她此时只觉得累极了。她看了眼烛光里的王府,飞檐上雕着各式祥贵的图案,琉璃瓦片闪着灼灼荧光,孙婆婆的话从她的心中投映到这空荡堂皇的庭院里,络秀恍了恍神,却似乎看见了一个和自己一样的身影,穿着华丽的百褶裙,寂寞地倚在朱红色的圆柱旁。

“母亲……”

络秀失声唤道,眼里顷刻蓄满了泪水。

“小姐,你可算回来了,王爷急得就要派京中驻军去找您了。我这就去通知王爷,对了小姐,您饿了吗,要不我命厨房给您准备些吃食,还有您的汤药,我也吩咐给您端上来……”

吴管家的声音唤醒了络秀,她失落地揉了揉眼,那抹身影消失在了黑夜里。

吴管家领着络秀回了屋子,一路说道:

“小姐,这王府里没有其她女眷,终日里只有王爷和世子二人。您如今回来了,我明日便吩咐下人准备小姐的吃穿衣行,这几日安排上恐有不周,还望您不要介意……”

没过多久,吴王赶了过来。

“宓儿,你这是去了哪里?”吴王秉烛望着络秀,关心地问道。

“没有去荒郊野岭,王爷不必挂怀。”

络秀低头看着自己衣服上细致的团花纹路,淡淡答道。

她抬起头,留意到了吴王的眼里一时失神,想到母妃的惨死,心中有了恨意,又说道:

“王爷,我十六年来都叫络秀,还请王爷也称我络秀。”

吴王听了这话,猜到络秀得知了当年之事,心中的血像眼泪一样沁出,他轻声说道:

“络秀,你心中有恨,父王理解。只希望你给父王一次弥补的机会……”

络秀注视着眼前的吴王,她亲生的父亲。他的眼睛深深地凹陷在眼眶里,显得眉骨如一道山峰,横亘在脸中,裂纹蔓生在他瘦削的面庞上,直要爬进他深邃的眼窝里,他满头的白发中青丝难觅,络秀忽然觉得眼前的吴王看起来衰老极了,想来他这些年过得并不好。

原本在喉中的那些控诉之词被络秀随着汤药咽了下去,她没有说话,只是观察起这间屋子来。

吴王见络秀不语,只当做她默许,就带了亲近的语气说道:

“宓儿,啊,络秀,你看这屋子原是你母妃的,她生前所有的物什,我都让下人保管好,她的衣服,香囊,首饰,都在这屋子里,原封不动,你若是有喜欢的,便随意挑,我相信你母妃定是开心的。啊,我明日让昙儿带你去做些新的衣衫可好,这京都里,只要是你喜欢的,父王都买来给你……”

络秀默默点了点头,看着吴王一脸慈父的模样,脑海中又想起了孙婆婆的话语。面前的吴王眸子里的愧疚是真挚的,可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如此执迷不悟呢?络秀直言自己有些累了,吴王让她好生休息,先离开了。

第二日,络秀早早起来,她在屋子里走了一圈,看着屋子里的金装玉带,桌子上的翠羽明珰,箱子里的衮衣绣裳,屋子外雕栏画栋,整个王府宛如一座靡丽的樊笼。

络秀不喜欢下人服侍,早让她们都先退下了。她在繁复华丽的衣裙中挑选了一件水色襦裙服,上面还挂着黛绿色的蝉纱披帛,穿上后这宽大的衣袖不时触碰到屋子里华贵的陈列,让她行迹也不由得小心起来。

“妹妹。”

李昙这时走进了她的屋子,唤了她一声。

“世子——”络秀刚开口就被李昙打断。

“你是我同父同母的妹妹,该叫我兄长,或是唤我哥哥。”李昙说道。

络秀抿了抿唇,唤了声“兄长”。她看着李昙一直微皱的眉头此时舒展了些,不禁想问他对母妃的事情知道多少,他的眉头又是何时开始就一直蹙着呢。

李昙见络秀脸上询问的表情,便说道:“兄长今日带你去购置些衣物,你看可好啊?”

李昙见络秀不语,又说道:“妹妹,你身为王府小姐,不日就将加封为县主,吃穿用度自当于旁人不同,妹妹也应有专门的裁缝,这些吴管家都在安排,我们今日先去京都的集市里逛逛,妹妹有喜欢的只管告诉为兄。”

络秀不忍拂了兄长的好意,便答应了。

“我记得小时候,母妃告诉我,我要有一个妹妹,我心中甚是雀跃。我还曾经对着母妃的肚子给你唱过曲儿呢。”李昙似乎察觉到了络秀的沉默,竭力说些高兴的事儿。

李昙是一个好兄长。他带着络秀去了京都贵女们常去的几家铺子,掌柜们见了李昙和络秀都是格外客气,点头哈腰,凡是络秀多看了两眼的李昙都命人包了起来,仿佛银子是夜间天上的繁星,数之不尽。络秀忽然觉悟道,兄长眼中的京都与自己眼里的京都本就是那么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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