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她没有了外乡人要受的轻视怠慢,没有了爹爹动辄的责骂管制,没有了镖门无尽的责任担当,没有了身为女子要遵循的礼仪妇道,甚至,没有了弘景的关照爱护和满心期待,络秀如襁褓中初生的孩子,在夜的庇护里,卸下所有的面具和心防,似乎可以无拘无束,无规无矩。她只是坐在那儿,便随心所欲自在烂漫,她不当一个外乡人,亦不当一个京都人,她不做一个女儿,不为一个情人,甚至不是一个女子,在这黑夜里,她似乎什么都没有,却又似乎拥有了一切。
络秀随着目光肆意地看去,身边的杨柳叶为她而舞,树干上的知了为她而鸣,地上的青石板属于她,夜风拂过的菜河属于她,连整个静谧的京都属于她,而她不属于任何人任何物,除了自己那颗鲜活的还在跳动的心。她望着天边悄悄浮现的鱼肚白,觉得自己拥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安静而自由的力量,一股暖流穿过了她的心房,流淌过她的周身,流经她的嘴角,留下了一抹微微的笑意。
杀人偿命,不易之论,她已领略过是脱樊笼的绝妙,此时了无遗恨。络秀直起身,她迎着月光和点点朝霞,朝丰庆楼走去。
络秀这一路走去,披头散发,踽踽独行,可心中却得自由。走到丰庆楼的时候,她看见丰庆楼外被官兵团团围住,心下了然,她理了理凌乱了的发髻和衣衫,守在门外的官兵看见她,面上露出疑惑却不加阻拦,由着络秀走进廊厅,似是等她自投罗网。
刚走过廊厅,络秀看见大堂的中央坐着一位华服男子,他面堂开阔,眉头深锁,络秀认出了这人乃是吴王世子李昙。
约莫是世子亲自来捉拿她了吧?络秀不禁想。进了大堂,络秀才发现站在世子面前的是爹爹,他佝偻着头,正在答世子的话,而世子正低头读着一封信。元伯伯也在大堂里,正在为世子斟茶,而弘景,她看见弘景憔悴的面孔时心仍难免像被针扎了一般,弘景站在元伯伯身侧,低着头,茕茕孑立。
弘景抬起头,和络秀四目相对,却又很快地避过了。只这对视的一瞬,两人百感交集。
“沈姑娘来了。”元厉看见走进大堂的络秀,关心地说道,他看见络秀的脸上披散着乱发,沾着血污,联想到地上溅血的匕首,心下有了猜测。
李昙猛地转过身来,看见络秀后,起身走到她面前,着急地问道:
“你怎么弄成这幅模样?”说完,凌厉的目光扫向了沈炎。
沈炎瞥见络秀蓬头污面的样子,只道昨夜她和自己大闹了一番,才落得这番样子,更是勾下了头,没有言语。
络秀看见李昙眼里盛满的关心,不似有假,她凝起了眸子,意想中的将她捉拿归案的场景怎么变成了眼前的嘘寒问暖呢?
她还未言语,只见李昙吩咐侍卫道:
“快叫大夫来!”
络秀摇了摇说道:“多谢世子关心,络秀无碍。”她本就是将死之人,身上多这几道伤势又有何妨呢?话虽如此,可络秀敏锐地感觉到丰庆楼里的氛围有些奇怪,她看向世子,见到他眸子里的关心真切,又看见他手中紧握的银镯子时,心中疑云弥漫。
这穿着红绳的银镯子,正是她送给弘景的定情信物,昨夜被弘景易了换酒,怎么如今落在世子的手里?
李昙看见络秀面上的疑惑,他的眉头凹陷,叹了口气,说道:
“我一夜未合眼,就在此处等你,我已经差人告知父王,想必他醒来后就会赶来这里。”
络秀听了李昙的话,更是一头雾水,她是杀死了秦睿,可至于劳驾世子一夜未眠,还要惊动吴王吗?
“络秀,我知道你此时心中有许多疑惑,待父王来了之后,容我们慢慢和你解释。”李昙心疼地伸手就要触碰络秀脸上的伤口,络秀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李昙没有再伸手,只是将银镯子戴在了她的颈上。
络秀虽心中觉得怪异,但还是躬了身,决意向世子坦白自己的罪行,她平静地说道:
“世子,我昨夜杀死了……”
络秀刚开口,却被门外一道尖锐的女声打断。
“沈络秀,出来受死!”
络秀转身,看见秦夕佳带着府上的家丁闯进了丰庆楼,她看见络秀时,脸上的愤怒和悲痛都扩大了百倍,不顾一切地朝络秀扑去。
“住手!”
“住手!”
元镇和李昙的声音同时响起。李昙将络秀拦在了身后,只见他身边的侍卫截下了秦夕佳,大声斥责道:
“世子面前不得放肆!”
秦夕佳的双眼通红,听了这话后才注意到世子李昙竟也在这里。她眸子里的怒意很快被悲痛替代,眼泪止不住地如奔涌的河水流了下来,跪倒在李昙面前,哭诉道:
“世子,请一定要为家兄做主啊。”
李昙看着跪倒在他面前的秦夕佳,面色凝重,他扫了一眼刚刚出声的丰庆楼账房,挥挥手,命他和丰庆楼掌柜先行退下。络秀望着弘景弯身退出了大堂,她看不清他的面色,只觉得他的背影萧索。
“秦姑娘有何事啊?”李昙冷冷地问道。
秦夕佳哭泣着说道:“世子,昨夜家兄秦睿,在东鸡儿巷遇害了。”
此话一出,除了络秀,丰庆楼里的众人脸上都露出惊色,李昙也不例外,秦睿伴他身边多年,是他为数不多算得上的熟稔之人。可秦夕佳的下一句话却更令人吃惊,只见她将手指指向沈络秀,愤恨地说道:
“就是她,就是她这个贱人杀了家兄!”
“住口!”李昙斥道,原本眸子里流出的痛惜也转为愤怒。
沈炎听了这话,也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了络秀。
“世子,民女所言千真万确,一个多时辰前府上的仆役满身是伤地回到秦府,说沈络秀要杀了家兄。我赶紧通知官府,可等我赶往东鸡儿巷的时候,家兄,家兄已经躺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秦夕佳声泪俱下地说道,她恶狠狠地盯着沈络秀,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
李昙眉头紧皱,他看向一侧的络秀,络秀神色平静,也不言语,似是秦夕佳控诉者并非是她一般。
秦夕佳见世子不开口,自是以为沈络秀迷惑了世子的心智,让世子不相信自己所言,更呼天抢地地喊道:
“我可怜的家兄就这么横尸巷尾。光天化日,天子脚下,她沈络秀竟这样毒蝎心肠!想我家兄与你无仇无怨,你这个歹毒的妇人,竟然对他痛下毒手……哥哥……我定要为你讨回公道,否则夕佳宁愿一头撞死,也不愿苟活于世……”
沈络秀见秦夕佳的眼泪沿着长脸滴滴落在地上,地上很快就有了一小滩水渍,她转向身侧犹疑不定的李昙,躬身说道:
“世子,络秀昨夜的确杀了秦睿。”
听了沈络秀承认,秦夕佳更是嚎啕不已,看向络秀的眸子里似有涂满了毒的利刃,恨不得现在为兄报仇。她早就恨沈络秀夺走了杂卖务的事务,害得她今年少添置了不少套罗娟和首饰,她更恨沈络秀竟然勾引到了世子,抢夺了世子的宠爱,导致世子一直对她冷眼相待,如今沈络秀竟然杀了兄长,她更是恨不得将沈络秀千刀万剐。
络秀躬身未看见秦夕佳眼里的歹毒,可李昙却看得清楚。他又看向正躬着身子的络秀,瞥见了她左臂上有一条长长的伤口,血肉模糊,不由得想起络秀刚进门时满脸血污的样子,就让络秀先起身,果然发现她左脸上还有一道明显的刀伤,半张脸都肿了起来。李昙眉头皱得更深,料定其中必有隐情。
他招来了身后的侍卫,默默对他耳语了几句,那侍卫便先离开了。
秦夕佳见世子无所作为,只觉得世子太过偏袒沈络秀这个小贱人,她发誓一定要让世子看清这毒妇的真面目,于是哭诉道:
“世子有所不知,这沈络秀心肠之歹毒,昨日不仅杀害了家兄,连府中的四个下人都不放过,竟全部杀害了……”
就在秦夕佳哭诉的时候,京都府的官差也赶到了,为首之人穿着绯色的官服,戴展角幞头,看年纪约莫四十出头,他个子不矮,只是驼背,显得整个人看起来有些逼仄。这人神情严肃,只见他先拜见了李昙,然后开口说道:
“世子,臣乃京都府左少尹宋淮北,今日未及破晓,秦府便差人击鼓,称杂卖务职事官秦睿在东鸡儿巷子遇害,适才又有秦府的下人来报,称凶手沈络秀就在粜麦桥旁的丰庆楼里,是故下官带了衙役来,将犯人捉拿归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