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梦华录(39)

络秀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着,像回到了第一次来京都的时候,那时候她知道自己要去丰庆楼,只是不知道要如何去,只好不知方向地走着,而现在,她已经熟悉丰庆楼边的每一条大街小巷,弘景都带她走过,可她却不知道自己要去往哪里。

络秀慢慢地走着,看四周店铺打了烊,收起了招牌,小贩们不见踪影,京都褪去了白日的喧嚣和繁华,露出了质朴安静的模样,连街边的杨柳都少了白日的风韵。络秀想起弘景曾经在寄给她的信里写道:“古人说,夜者日之余,雨者月之余,冬者岁之余,可没有你的岁月,似乎一切皆是多余。”一想到他们过去聚少离多,只能靠纸笺遥寄心意,可心中却始终是盼望的,是热切的,是甜蜜的。如今,这一切,连这样的心境都成了泡影。

整个街道都笼罩在夜的阴影里,只有远处一家店铺还点着灯。走近了,络秀看见了彩旗上的字:“行裹角茶坊”。如今络秀早已知道这家茶坊并不是什么悠哉喝茶之地,而是博易之所,这里门庭若市,难怪京都的人都叫这“鬼市子”。络秀形单影只,望着门里的人们拿着各种物什赌博交易,你用花环换我的图画,我用漆器换你的麝香,以物易物,好不热闹。

络秀不禁想,若时间能用物品来交换,她愿意用自己的一切换时间倒退到白日,她一定向弘景坦白自己的婚事,哪怕两人因此无缘也好过弘景如今把自己当成了攀炎附势的女子。她不敢回想刚刚弘景望自己的眼神,那种毫无掩饰的失望让她无地自容,那声冷笑让她的心惭愧不已,她无法忍受弘景那样看待自己。

可让她最不能忍受的,是她似乎真成了弘景口中的“京都人”,不知在什么时候被这软红十丈迷了眼,不知在哪个街陌被这京华香土易了魂。

络秀失落地站在茶坊的门口,驻足了许久,却依旧侧着身,左手麻木地捂着左脸的伤口,只留那还完好的右脸对着坊里的灯火通明。光照在她斑驳的泪眼上,她的目光无神地扫过一个个沉浸博易的人,她看清了他们每一个的脸,却在看到下一张脸时,就忘了上一张的模样。

就在这时,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容,平眉薄唇,面色在烛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一向整齐的发髻如今也歪歪斜斜,不少碎发挡在眼前。一身白衣的他手里拿着一瓶酒,往嘴里倒,不觉已经饮尽。

络秀的目光定在他的身上,再也挪不开。

她心中激动,忽然起了一个念头,她想要进去找他,告诉他自己抛下了亲事的约束,告诉他她不要做什么京都人,告诉他她沈络秀愿意和他元镇朝朝暮暮,共度余生!

“来,我要再换一壶酒。”

他已经有些醉意,说话声音也比平时大了许多。

很快,他身边一位穿着藕色凉衫的男子就将手中酒瓶推给了他:

“我这还有最后一瓶上佳的羊羔酒,可你已经把身上所有的物什都给了我,还有什么来与我交换?”

他笑了一声,没有说话,只是拿起那羊羔酒就仰起头饮了起来。

“诶,你这人还没与我换物呢!”男子嚷道。

络秀望着他饮酒的样子,心疼极了,对,她要毫无保留地告诉他一切,告诉他她的爱意,她的彷徨,她的胆怯,她的私心,告诉他她的奋不顾身,甚至她脸上的那道血痕。这一瞬,她什么都不想,除了和他在一起。

络秀刚要迈进茶坊,却见他放下酒瓶,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拔出了藏在里衣里的项坠,低头用手摸了摸镯子上的凤羽,苦笑一声,喃喃道: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似有一滴泪落在凤凰的尾羽上,细长的羽毛在烛光下玲珑剔透。

“给你便是!”

他将镯子往男子怀里一塞,就要往别处走。

“谢谢这位爷,啧啧,这镯子可是上乘……”

络秀看到这,只觉得心又像刚才那般针刺得疼,那针这次直直地从心中刺穿而过,让她疼得连站立都困难,眼泪汹涌而出,她没有抬手,亦没有仰头,就任着眼泪止不住地淌。

他转过身,看见了在门槛外站着的络秀,看着她侧着身茕茕孑立,右手无力地落在身旁,泪眼婆娑地望着自己。他觉得嗓子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声,他低下头,装作没有看见她,拿着酒瓶,又要去一下桌易物。

走到下一桌,望着桌上的玲琅字画,他的脑海里全是她刚刚看他的样子。他终是软了心,抬起眼往门口望,却不见她的身影,他奔到门口,可她却像是与黑夜融为一体,不见踪影,只听见门口的柳树随风发出的婆娑声,还有惹人烦躁的蝉鸣。

他又发疯似地跑回了易物的桌子前,拦住了藕衣男子,对他粗声说道:

“我不换了,你将这银镯子还我!”

藕衣男子紧紧攥着镯子,对他说道:

“这位爷,耍酒疯呢您,你喝了我的羊羔酒,我拿了你的银手镯,以物易物的道理都不懂吗?”

一股酒劲涌上心头,元镇抓住了那人的手,吼道:

“我不管,你将这镯子还我,酒我再拿别的东西和你换。”

藕衣男子一边掰开他的手,一边破口大骂:

“有病吧你,这镯子你已经给了我,岂能反悔?”

元镇听了“反悔”二字,一行热泪竟从眼眶中流了下来,他死死抓住那人手中的镯子,却是说什么都不放了。

两人的争执引来了茶坊里其他人的围观。李昙拿着新交换到的和田玉,也瞥向了快要厮打起来的两人。他好奇两人究竟为何起了纠纷,目光无意间落在了两人手中的镯子上,只见那镯子上的凤凰昂首高歌,长长地尾羽蜿蜒着镯身,宽大有力的爪显出勇士的姿态,似在为二人主持正义。他心中像被什么击中,拨开两侧的人群,挤上前,抓住正在抢夺镯子的元镇,高声问道:

“你这镯子从何得来?”

第三十章

络秀失魂落魄地走在路上,家家户户的烛火早已灭了,此时的京都忽然变得陌生而黑暗。络秀左脸的伤口已经止血,她两只手都垂了下来,也许是哭得太多,视线模糊,也许是京都的夜实在太黑了,她一路磕磕绊绊,渐生出无家可归的孤独之感,两个时辰前那些大街小巷里的灯烛荧煌,欢颜笑语于现下想来仿佛一场遥不可及的甜梦。如今梦醒了,她又要去往那里呢?

爹爹一定对她失望极了,她第一次这样激烈地反驳爹爹,更是出格地划伤自己来毁了这桩婚事,她已经是爹爹口中的不孝女,过去十六年来的恭敬效劳在她直视爹爹并拿起刀的那一刻灰飞烟灭。现在,她没了爹爹的管教,没了婚约的束缚,短短的一个时辰里,捆在她身上的所有的线都被斩断了,甚至连她欢喜的红线也销熔了。络秀走在黑夜里,明明是炎炎夏日的凉风,吹在她的身上,却让络秀感到了孤身一人的冷。

络秀在一个巷子里坐了下来,她闭着眼,如今仅剩下的回忆涌上心头,她的身体疲惫,可是脑子里却转着不停。她想到了面容已经模糊的娘亲,还记得娘亲唱着歌谣哄她入睡的情景,想到照顾自己的臧大娘,这次来京都时她靠在门角偷偷抹着眼泪,想到板着脸的爹爹,动不动训斥自己的古板模样,想到西域的孤阔金煌,想到京都的繁华绮丽和街上女子的婀娜多姿,想到总是温柔脉脉望着自己的弘景。

“沈姑娘真是让秦某好找啊。”

一个男子的声音在寂静的巷尾响起,止住了络秀脑海里的浮光掠影,她转过身看见身后站着数名黑衣男子,为首的那人脸上带笑。

络秀觉得全身疲惫,但此时也只得强打精神,站了起来,透过昏暗的月光看清为首的那人瘦长而昏黄的脸的时候,她认出这人是秦夕佳的哥哥,杂卖务的职事官秦睿。

“沈姑娘贵人多忘事,难道不记得秦某了?”秦睿朝络秀走近了一步,笑着问道。

沈络秀看着秦睿身后站着的五名黑衣男子,只觉得秦睿脸上的笑容带了几分诡谲,她面上镇静地答道:

“不知道秦大人这时候找络秀有何贵干?”

秦睿歪了脑袋,听了沈络秀这话,脸上的微笑变成了开怀大笑,说道:

“子时来找沈姑娘,那自然是来索命的,难道还是来陪沈姑娘闲谈的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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