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梦华录(35)

许是络秀白日里困心衡虑,到了梦里还是步履不停,她依旧阔步走在京都的大街上,竟行到了大内的宣德楼门前,门上金钉朱漆,琉璃镌镂,门前摆放着阻拦行人通过的木制杈子,可她沈络秀竟是胆大包天,无视了这行马,穿门而过,绕过大庆殿,走过西边的朵楼,一路雕甍画栋,朱栏彩槛,可她却习以为常,似是对大内构造了如指掌,一路大步流星,往后宫走去,直奔皇后的福宁宫。

刚进福宁宫,就见一个嬷嬷等在门前,对她躬身说道:

“小姐,皇后等您多时了。”

络秀心生疑惑,可这绮丽怪诞的梦境里,她这身子完全不由她做主,仿佛她不过是寄身于这躯壳的一个魂魄罢了,只见这占了络秀身子的小姐点点头,进了福宁宫后迈入了西暖阁,这轻车熟路的架势显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暖阁里正坐着一位穿着华贵的中年妇人,她头上戴着以祥云装饰的九尾凤簪,身穿明黄色的大袖连裳,领缘上有文绣的雉形图案,额头上绘着妆如梅花的花钿,看起来雍容华贵,想来这就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了。

“姑母,让您久等了,我从城外过来,多费了些功夫。”这小姐亲昵地唤了一声,就坐到了皇后的身边,笑着说道。

皇后上下打量了一眼穿着短着骑装的络秀,点了点她的额头,说道:

“卿儿,你又去城外骑马射箭了吧,瞧这衣服上的泥点,一点也没有大家闺秀的样子。”

皇后嘴上数落着,可眼里却透出了慈爱。

“姑母,我这不是日日在这宫中呆着,担心荒废了骑射,就出城操练去了。”这位卿儿略带撒娇地嘟着嘴说道。

皇后理了理衣襟上的披帛,装作生气的样子,继续数落她道:

“那你亦可换了服饰,再来见我,整天穿这短着,难不成真想做大内巾帼不成?”

络秀听到“大内巾帼”这几个字,觉得十分耳熟,仿佛在哪里听过。

这卿儿挽上了皇后的胳膊,轻声说道:“姑母,我本是有这打算,但进城后,我不想骑马扰民,便步行到了大内,时候已晚,就只好穿着骑装来见您了。”

络秀不禁感叹,这位卿儿可真是受皇后宠爱,竟能和皇后这般亲近。

这位卿儿见皇后不言语,扬起嘴角,笑着对皇后说道:“姑母,你不知道,我今日和李绪一同出城骑射,我骑得稍快些就将他遥遥甩在身后,射箭时李绪更是纸上谈兵,他说起来头头是道,可真射的时候连箭靶都没中。”

皇后不满地看了侄女一眼,严肃地说道:“李绪为人谦恭有礼,他怕是礼让着你,才这般行事。”

这位卿儿刚想反驳,就见皇后打断道:“就算李绪真的不善骑射,那又如何,李绪博学多识,将来入朝为官,必成大器。”

卿儿不满地眨了眨眼睛,不敢顶撞姑母,只极小声地咕囔道:“哼,出城前还说什么常和他好兄弟李翼一同骑射,要我看,根本是诓人的。还有那李翼,虽然年纪小,但箭术到不赖。特别是李绪这技术跟他比,可是差之千里。”

皇后叹了口气,抚上了卿儿的手,对她和蔼地说道:

“卿儿,你已经入宫,便不要整日想着打打杀杀,半分没有贵女的样子。你已过及笄之年,我和圣上商议,打算将你许配给李绪,等到李绪继吴王位,就在皇宫外给你们修造王府,这样你也可常入宫伴我,你看可好?”

络秀听到这里,似乎明白这位卿儿究竟是谁。

卿儿听了这话,忽地将手从皇后的手中抽出,脸色陡变,说道:

“姑母,我半年前入宫只想着陪伴姑母,可却从未想过要常住京都。我日日练习骑射,也是想着日后可以随爹爹出征闽越,上阵杀敌,怎么能嫁给……”

“够了,卿儿,你这些话日后不便再说。圣上不日就会下旨,将你许配给李绪,你这上阵杀敌的心思还是趁早断了吧。”皇后斥责道。

卿儿站起了身,红了眸子,不甘地说道:“姑母,我自幼随父亲在边关长大,习惯了平沙旷野的日子,爹爹只得我一个孩子,我从小想得便是有一日成为花木兰那样战功卓著的女将军,光耀我们薛氏门楣。那李绪待我很好,可卿儿从未想过嫁给他,更没想过在京都从此做个贵妇人,宴饮享乐,了此余生。我薛楚卿志不在此!”

皇后听了这番话,微微叹了口气。

“卿儿,你还太小,让你嫁给李绪,也是你爹爹的意思,我昨日得到了哥哥的回复,今日才会召你来的。”

卿儿听了这话,原本慷慨激昂的眼神一下子晦暗了,她不可置信地看向姑母,嗫嚅道:

“可是爹爹明明答应过我,一年后就让我随他出征,日后做他的左膀右臂,成为向他一样的大将军,收复闽越……”

皇后抬头看着卿儿,她的眉眼里流过悲伤,暖阁里所有近侍早在卿儿进来时就都退下了,她轻声笑了起来,笑声中带着自嘲的讥讽:

“卿儿,你若真成为像你爹爹一样的大将军,那我们薛氏恐怕不是要光耀门楣,而是要有血光之灾了。”

络秀听到这里也迷惑了,同样迷惑地还有占了络秀身躯的薛楚卿,她跪倒在皇后面前,不解地问道:

“姑母,您这是何意?您贵为皇后,又深得皇上宠爱,有您在,我们薛氏怎会有难?”

皇后看着跪在她面前的侄女,她水灵灵的眼睛里还透着不经世故的懵懂,皇后生了怜惜之心,摸了摸卿儿乱了的鬓角,说出了肺腑之言:

“卿儿,皇上是爱我敬我,可只要我们薛氏一日还手握兵权,你爹爹一日还是右骁卫大将军,那皇上对薛氏的惧怕和防范就会多于对我的宠爱和敬重。当年皇上继大统,李氏中不少子弟不服,皇上顺利即位少不了薛氏的助力,可如今朝政稳固,河清海晏,所谓高鸟已尽,这良弓是废是藏,全看薛氏如何抉择了。”

皇后说道这里,见卿儿垂了眸子,似在思索着什么,不禁劝她道:

“卿儿,你在塞外只看见大漠孤烟,平沙旷野,进京都后只见到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便以为京都繁华容易,而塞外平安却难,却不知这锦盛背后的险境要几倍于沙场。我入主中宫多年,可哪一日不是如履薄冰,生怕朝中的哪句话就招来了花团锦簇背后的匕首,哥哥的哪个举动就换来了觥筹交错之间的酖毒。卿儿,你若真心为了薛氏,就断了从军的念想,你这想法对薛氏而言,无非饮鸩止渴。”

络秀听了这话,心中竟觉得异常凄凉,她抬起头,卿儿的眼里涌了泪水,哭着道:

“那我就要嫁给李绪,终身留在京都吗?”

皇后拂去了她眼角的泪水,轻声说道:

“李绪乃是李氏嫡系,他的父亲吴王和皇上一同在宫中长大,据说两人小时候共一个乳母,感情甚笃。你若嫁给李绪,做了他的王妃,相同于薛氏兵权自此旁落,皇上便能免了惧惮之心。还有卿儿,你天天这样一身骑装,无非在圣上面前昭示野心,才叫我坐卧不安,你日后要像宫中其她贵女一样,穿着漂亮的百褶裙,才能让薛氏安宁,皇上放心。”

络秀听了皇后的话,默默点头,她的泪水中流溢着卿儿断绝了的念想,待眼泪干枯的时候,她的眸子里只留下了属于京都贵女的温婉自持,和微不可察的无望。

那双无望的眸子陡然一变,瞬间化成了李昙那双无澜的眼睛和他常年紧皱的眉头,络秀心中害怕,猛地惊醒了过来。

一片鲜绿的枣叶落在络秀的侧脸上,原是它搅了络秀的惊梦。

络秀抹了抹眼角的泪痕,望着茂盛的枣树,心还停留在那个梦里。梦里的卿儿想来就是吴王妃,皇后的侄女了。络秀心下奇怪,那梦真实得像是过去发生过的场景,如今醒来都历历在目,自己又怎么会梦见吴王妃呢?更令络秀诧异得是,在梦里,她不仅和吴王妃共享一个身体,连心意都是相通的,络秀懂她的踌躇满志,也懂她的身不由己,她所有的痛苦和无望络秀竟然都能在梦里感同身受。这世间真是光怪陆离,络秀不禁想,素未谋面且去世多年的王妃竟托梦给她沈络秀一个陇西的无名小卒,说来谁人会信?络秀看了自己身后倚着的这棵枣树,一个念头浮上心头,难道这单雄信墓真是吴王妃自缢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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