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我不嫁!”络秀脱口而出,她的双拳紧握,心砰砰地跳,一时无法消化爹爹说的话。
沈炎见她拒绝,只当作是姑娘家的娇羞,笑着说道:“诶,女孩子大了肯定要嫁人的。你若是嫁入了王府,荣华富贵享之不尽,连你爹我都要跟着享福呢。”
络秀听了这话,眼眶渐渐红了起来,她摇摇头说道:“爹爹,我只想留在千嶂门,为千嶂门多做点事,报答您的养育之恩,不想嫁人。”
沈炎听了这话,笑了笑说道:“我的好女儿,你若真想为千嶂门多做点事,那更要嫁给世子,若不是世子看中了你,我们千嶂门哪儿能从秦家手里抢来这个肥缺。你要知道,为官家送牛酒物资,那一向都是秦家这样的官宦人家才能做的事务。说起这个秦家,一直以来仗着儿子做过世子伴读,又在京都做官,向来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哼,这次也算出了口恶气,看他们以后见了你爹我还敢不敢那么嚣张!以后你爹成了世子的岳父,那谁见了我不得点头哈腰!我昨夜都想过了,这千嶂门的生意可以再做个两三年,然后你给我在陇西置办个宅院,让我用那个读书人的话来说,就是颐养天年……”
络秀听着爹爹滔滔不绝的话语,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一片,爹爹开怀的笑容更像尖刀伸进了她的心里。她低下头,咬了咬唇,说道:“爹爹,我不想嫁进王府。”
沈炎见她再次拒绝,心中也生了一丝不快,斥责络秀道:“胡说什么,嫁人之事父母之命,可由不得你。再说了,吴王府是什么地方,那是皇亲国戚,可不是寻常百姓家,吴王世子要纳你为妾,你就是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络秀沉默,她此刻心中翻江倒海,无数的念头交织在一起,她回想起之前与世子的相处,从未想过他看自己的眼神竟是钟情于自己,又或者,她从来都不敢往那方面想,不准自己生那样的念头。
“络秀,”沈炎见络秀没有说话,也和缓了语气,说道:“嫁入王府虽是为妾,但你不要觉得委屈了自己,我们这样的人家能够做吴王府的贵妾已经是天大的福分,再说了,世子对你的好爹爹可是看在眼里。之前马羌偷盗货物,要不是世子,这些货早不知去向,哪儿能寻回大半?还有这次千嶂门濒临崩溃,又是世子让我们做了这为官家送物资的肥缺,救了千嶂门,也救了我们大家一命。你说,你领了人家的好,如今世子让你以身相许,于情于理,你是不是该嫁?”
络秀听了这话,咬紧了下唇,浑身僵直,爹爹的话像是强有力的绳索,一层层将她束缚住了,动弹不得。过去的几十日,她经历颇多,马羌叛逃,南熏门寻人,茶坊找货,千嶂门倒灶,却没有哪一个时刻像现下这般让她感到无力和绝望。她惊醒般地认识到,原来在京都的每一次幸运并非分文不取,报酬早一点点累积,只等此刻明码标价,让她束手无力。京都,像一张巨网,让她一点点尝着甜头,在快乐,得意,兴奋的飘飘然里顺着人群爬进了深网,再无退路。
爹爹还在对她说着什么,而络秀置身于泥泞的河潭里,爹爹的话如岸上的人对水呐喊,不过泛起了涟漪,随风飘逝了。络秀的心中激烈地挣扎着,她脑海中浮现出丰庆楼里弘景穿过食客对她微笑的样子,那温柔的桃花眼像是从天而降的清水,洗濯着她满身的泞泥。一想到那双眸子载满愁绪,络秀不禁自己也心痛起来,舍弃了弘景的京都,还是她心向往之之所吗?
“爹爹,我愿做牛做马偿还世子,但女儿早已心有所属……”
一支飞箭呼啸着穿过了马车,硬生生截断了络秀的话,原本行进的马车也猛地前倾,停在了原地。
“小心,有劫匪!”臧师兄的声音从马车外传来,络秀和沈炎立时提高了警惕,戒备了起来。
沈炎拔了双刀下了马车,他吩咐络秀留在车上看好货物。络秀点了点头,她抓紧身边的弓箭,看见十几个蒙面的黑衣匪贼从林子里钻了出来,朝马车袭来。爹爹加入了臧明和赵铸,他们三人将马车围住,与匪贼厮杀,络秀也在马车上拉开弓,循着刚刚飞箭的方向射中了藏在林子里的射箭手,又射向了奔向马车的两名匪贼。
沈炎因上次走镖时腿脚受伤,跛了的腿使不上力,只能靠手中双刀,与面前的匪贼搏斗渐渐吃力。络秀看着爹爹被贼人团团围住,爹爹的左肩被砍了一刀,再也按捺不住,放下弓箭,拿起长剑,跳下马车,与正砍向爹爹的匪贼厮杀起来。络秀虽得了王副将点拨,但实战时难改力量不足的习惯,好在她出剑速度快,分散了对方的精力,配合着爹爹的双刀,惊险中倒也剿灭了一两个匪贼。
那边与贼人厮杀的臧明和赵铸发现沈炎受伤,也逐渐向他们靠拢,四人围在马车前,倒让剩余的七八个贼人一时讨不到好处。臧明人高马大,武力高强,他的剑法从小在千嶂门里就无敌手,现下更是连削了好几个贼人,赵铸是他们几人之中力气最大的,一把大刀加上他面露凶色的黑脸如天煞孤星,举刀劈向敌人,一下子让对方畏惧起来。
“络秀,林子里还有人,镖头交给我,你去取弓箭来。”臧师兄一边提剑刺向黑衣贼匪,一边急速说道。臧明走镖多年,经验丰富,他察觉到林子里还有匪贼,挡到络秀身前,让络秀取箭。
络秀点点头,转身去取身侧的弓和羽箭,手指扣紧绳子,还未拉紧弓弦,却听见“嗖”的一声,她回头看见挡在她面前的臧师兄眉头和眼睛都扭曲成痛苦的形状,只见他拼劲全身力气张嘴对络秀吼道:
“射箭!”
络秀心下大骇,不及细想,只凭借本能对准臧师兄身后林子里的黑影,拉弓脱弦,羽箭呼啸而过,将那人射倒在地。羽箭的力刚从络秀的右肩上减去,一道更重的力压了上来,师兄整个人像是被绊倒了的婴儿,猛地前倾倒在了她的身上,他的脑袋无力地垂在了她的肩头,汩汩鲜血沿着他后背上的箭止不住地喷涌着,一时间,络秀的眼泪也如血水淌满了脸庞。
身边的赵铸和沈炎见状,都悲恸地大喊了一声,不要命地对剩下的三个贼人砍去,三把大刀快若霹雳,将尽数匪贼斩于刀下。
“师兄……”络秀的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那声音从喉咙底部飘了上来,她松开手中的箭弩,发抖的手抚上师兄染红了的后背,她不知自己是怎么轻轻将师兄放下,让他侧着枕在了自己的身前。络秀的双手紧紧按着师兄后背上的伤口,可鲜血就像是泛滥的泉水,穿过她的指间往外涌。
“师兄……”络秀又唤了他一声,泪水落进翕合的唇里,味道比塞外的风沙还苦涩百倍。
小包公扔了手中的大刀,扑到了臧师兄的身边,喊道:
“师兄,我这就给你包扎,你坚持住,等到了驿馆,一定有大夫能治好你。”
说着,就要撕下衣服给臧师兄包扎,却被镖头拦住了,沈炎望着臧明的口鼻溢出的鲜血,对着小包公无力地摇了摇头。眼泪如决堤般从小包公的脸上流下,他忍不住啜泣了起来。
络秀双手紧紧捂着师兄的伤口,似乎只要她按得够紧,师兄的血就会止住,他的面色就不会再苍白下去,他就能坐起身来,像平日里那样,和他们插科打诨,关键时候又为他们出头。可是她明明那么用力地按了,她明明用全身的力量紧紧闭合着双手,按着那处箭伤,可鲜血还是从她的指缝里溢了出来,毫不留情地浸红了她的双手,势要和她的红装融为一体。
臧明看向身旁的同门兄妹和面色凝重的镖头,他觉得身子里的痛随着背后的那个异物侵入了每一寸肌肤,他感觉到自己的精力正在不可逆转地流失,明白自己就要死去。他的目光转向满面泪水却眼神倔强而绝望的师妹,对她摇了摇头,他想伸手指向自己的胸口,可这手却如千斤顶,只微微离开了地面,又似重物落了下去。此刻,他连转动眼睛都觉得异常疲惫,却还是将目光挪到了胸口上。
小包公看出了他的意图,伸手进他的衣襟,轻轻摸出了一个花布袋子,打开后,包裹着的是那支过于朴素的木簪。络秀透过泪眼看见那簪尾上几笔刻出的桃花,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想伸手触碰那支木簪,却留意到自己血红的双手,又赶紧藏了回去,咬紧了牙关,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