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他不能离开这里,也许秦昂就想着他在等着他呢。
“可是......”
“秦昂!”有护士从手术室里推门出来,“秦昂家属在吗?”
江白闻声望去。
周小数猛地起身上前,“我是!怎么样了?我家秦队怎么样了?”
“没事了,还好伤得不是很严重,”护士说,“脑袋有轻微的脑震荡,身上还有几处外伤,以及断了两根肋骨,不过命保住了。”
护士的声音由远及近,江白颤抖着地松了口气,一直积郁在胸口的混气终于得以解脱,一时间庆幸和更加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这时候迟来的感官即刻复苏,全身的伤痛都猛地叫嚣起来,冷汗自他额角缓慢流下。
小警察见到江白身子晃了几下,连忙道,“你没事吧!”
周小数恍然想起小江记者,拉过护士,“快快快,给包扎一下!”
秦昂做了个漫长而又漫长的梦,梦见穆初还在的时候,院子里木棉花还没落败成只剩枯枝败叶的时候,阿恒刚满周岁,一家人给他安排了一场抓周,那是对阿恒生命延续、顺利美好的祝福,大家格外地兴奋。
刘佳在院子里摆满了一堆的物品,将金木水火土的属性全部都凑齐了,手帕、蜡笔、方印等等不一而足。
穆初抱着阿恒下地,让他自己去抓自己看中的东西。小小的阿恒懵懂可爱,两颗小眼珠骨碌转一圈,最终慢慢地爬向放着手帕的地方。
那年秦昂七岁,也还是什么都不懂,还以为手帕是女孩才会要的东西,看见阿恒要去抓手帕,急得不行,“别拿别拿!那是女孩子才要的!”
刘佳笑着轻拍他头,“胡说!抓手帕是说明咱们家阿恒会恋家!比你这好多了!”
小秦昂恍然大悟,看着阿恒抓着手帕高兴地挥舞着,于是也跟着笑。
他那时想阿恒会恋家,这里就有个家,是他和爸妈还有和穆叔叔和阿恒的家。
然而画面忽然一转变,他长成了十几岁的少年模样,黄昏里夕阳烧红了半边天,他蹲在院子门口号啕大哭,眼泪打湿了衣裳。
“阿恒不见了!妈,阿恒不见了!穆叔也不见了!”
刘佳站在他身边,想去拉他又无能为力,只能跟着掉眼泪,期盼着自己丈夫能够带回来找到阿恒的好消息。
可是,秦毅文跟丢了魂地回来,站在离家门口的五米地方,眼圈通红地看着自己家人,半响才蓦然偏头,眼泪顺着脸上的皱纹落下。
小秦昂哭得更大声了。
那年阿恒七岁,是114 大案发生穆初生死不明后,他被七爷的人带走的那一年。
后来秦昂想,阿恒那么恋家,会不会在哪里等着他去带他回家?可是在哪里呢?他途径山水千程,却没有寻得一丝关于阿恒消息,只能在梦里想起过往时光里的阿恒。
梦里的画面顺着他心境一转,落入了一个黑乎乎的空间里,四周静谧无声,空气中似乎流淌着汗臭味。秦昂恍惚明白,这是在第一监狱里的监室中。
“秦昂。”黑暗中有人在喊他。
他倏地回头,便看见江白靠在墙上,一双眼睛在黑暗中明亮得泛着光。他嘴角挂着笑,说,“秦昂,我等你。”
秦昂愣了愣,等我做什么?哦,他后知后觉地想起他还欠着江白一顿大餐。他不免失笑,这家伙,这么小气,找债找到他梦里来了。
他一勾江白肩膀,鼻尖嗅到了他身上好闻的味道,宛如真实,好像他并不是在做梦。
而后黑暗的监室如潮水般褪去,他躺在了路虎车里,模糊中看见江白拼命地拆掉挡风玻璃将他拉出。他被江白抱在怀里,看着他惊慌失措的面孔,晶莹的泪水顺着血水而下,滴落在了秦昂的脸上,一阵冰凉。
他忽然想起了记忆中哭闹的阿恒,心紧紧地攥成一团,铺天盖地的悲伤和难过忽而卷来,他差点喘不过气。
他颤抖着手碰上江白的脸,“你哭什么?我没事,你别哭......”
你不要哭。
别哭。
风从未关紧的窗户溜了进来,一股凉意从身后蹿起,半宿未合眼的江白猛地一激灵站起,回头望去只能看见沉似水的夜色。
他呼出一口气,拉着椅子轻手轻脚地坐下,一错不错地望着床上昏迷不醒的秦昂。
他睡得熟,双目轻阖,细长的睫毛如鸦羽似的搭在下眼皮处,平日里坚硬凌厉的侧脸弧线现在倒是缓和不少,在床头不大明亮的灯光下有一种违和的温和感。
江白好像没有这样安静地仔细地看过秦昂的样子,他们每次见面似乎都处在了一些特殊的情况下,比如在第一监狱中,再比如他带着别样的目的进市局......他们谈话都带着打探的意味,彼此间不断打太极,彼此藏着猜疑,可是又有不同寻常的信任,比如秦昂会直接带他去家里,也会在生死关头将死留给自己......
江白微微倾身,目光细细地临摹着秦昂的眉目,忽然喃喃道,“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真心觉得我是个好人不能死了?还是想要还了上次在监狱里救你的那一命?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可能还欠我一次,毕竟我眼睛也是为了你们市局的任务才受伤的,是吧?”
病房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声吹进屋子里撞着窗棂的细微声响,唯一能回答江白的话的人还昏迷不醒呢。
他也不在乎,就是看着人躺在这里有些难过,想说些话来,没人听也没关系。于是他替秦昂掖了掖被角,自顾自说着,“你知道吗?从我有记忆以来,只有一个人为我挡过一次子弹,而你是第二个。可第一个为我挡子弹的人他死了,所以当你死打方向盘的时候,我才是最害怕的时候,怕你万一也死了,那我要怎么办?我要怎么还你?我要怎么对你爸妈和你的同事?”
冬天里很少有星子,月光惨淡,拉着江白孤寂的影子,一路摇曳到窗口下。他垂下眸,盯着秦昂包扎着的手指,鬼使神差地忽然一勾上去,“可是我最怕的还是你死的事实,我没办法接受......毕竟我还有些话没跟你说过,万一你真的走了......我这些话对谁说去......”
他在秦昂转入普通病房的时候第一感觉是后怕,想起自己手上粘稠的鲜血是来自秦昂的,他就不可抑制地害怕起来,巨大的恐惧从脊梁骨尾端一寸一寸地掠起,然后扯得心脏一阵一阵地刺痛。他好像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也没有那么清晰地意识到如果失去秦昂,那和失去全世界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虚虚勾着的小指忽然轻轻一动,江白倏地抬头,便看见秦昂的眼睛动了动,有点要醒来的迹象,他连忙缩回手,装作只是老老实实地做看护人员,顺便喊了句,“秦昂?”
秦昂从昏迷中迷迷糊糊地醒来,原来小指好像勾着的什么东西一下不见,他还有些莫名的怅然若失。他艰难地挣开眼睛,先入眼的是黑乎乎的天花板,而后是江白的声音,“秦昂?你醒了!”
他微微地侧过头,看着坐在一边喊他的江白,他似乎一夜间憔悴了不少,整个人都瘦了,眉骨深深凹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才是那个受伤最重的人。
他笑了一声,声音沙哑,“你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江白起身给他倒了一杯水,嘟嚷着,“还不是看你看的。”
“你这么担心我?”
江白动作一滞,而后又若无其事地将水递到秦昂跟前,“想多了。喝水。”
秦昂看了看怼在自己面前的水杯,又看了看一点照顾人经验都没有的江白,颇为无奈道,“我这样怎么喝?”
江白恍然,尴尬地上前小心扶起秦昂,让人靠在床上,然后捧着水杯就着秦昂的唇就要喂。
秦昂抬眸看他,两人的视线在昏暗的房间里相撞,平平淡淡,却有隐隐火花在。这让秦昂想起了梦里的江白,笑着的时候会弯起来的眼睛,就像一弯月牙,无忧无虑。可哭着的时候水花会打湿他的眼眶,眼圈通红,那么悲伤,那么难过,以至于他的心都会跟着一紧。
他喉咙上下一滚,“江白。”
“嗯?”
“我刚才好像梦到你在跟我说话。”
江白一愣,“是吗?我说什么了?”
“你说你有话还没跟我说。”秦昂轻轻一笑,“你要跟我说什么?”
小镇上的医院人不多,住院部又在整座医院最偏僻的地方,落了个清净。此刻只有偶尔几个值夜班的护士走在走廊上查房的脚步声,窗外呼呼作响的风声,以及他们彼此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