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言楚眯眼瞧着对面的高大马车,心里虽不好受,面上却无所谓道:“廖夫子收徒一贯倾向家中富贵的孩子,老盛家这回打肿脸充胖子无非是为了礼哥儿的前程,礼哥儿是我爷放在心尖的人,他好不容易愿意过来读书,我爷自然要把一切安排妥当,再说了租一天马车要五百多文呢,花得又不是我家的银子,我才不操心呢。”
说着,盛言楚雄赳赳的继续往前赶路。
程以贵替人叫屈:“盛言礼是老东西的孙子,难道楚哥儿你不是?他宁愿充面子租马车也不愿扣一两半两到你头上,这又是什么说法?要我说,楚哥儿你合该去老盛家闹一场,好叫村里的人瞧瞧老东西那不要脸的皮骨!”
程以贵步子跨得大,行动带风,手中提着的草篮差点甩飞,盛言楚小心的避开草篮,斜眼瞧着程以贵:“我那继奶见到我就跟打了霜的茄子,蔫了吧唧的不敢正眼瞧我,我岂敢跑上门找茬?到时候她往地上一倒,撒泼讹我不孝怎么办?”
“我娘说了,我不去闹才是对的,我闹了就是我不懂事,何况孝字当头,这种讨钱的营生不该我这个晚辈先张嘴。”
程以贵挑眉:“楚哥儿你可不是受气的主,咋?就甘心被老盛家按在地上欺负?”
“怎可能呢!”
盛言楚蹦蹦跳跳的跑去撇下路边的狗尾巴草叼在嘴里,吊儿郎当的笑,“老族长教了我,说老盛家欺辱我娘和我的事大伙都看在眼里,等我爹哪天回来了,我和我娘也好有理由跟族里开口论一论重新分家的事,老族长说我是长房的娃,按理合该分走老盛家七成的家产,这会子且让老盛家悠哉着吧,回头有他们好果子吃。”
有些话盛言楚不好借着七岁娃的嘴说出来,不过他自个心里明白就行,只要他跟程氏乖乖的任由老盛家霸占家产多年,等他那个渣爹回来了,不论渣爹站哪一方,到时候他都能倚靠这七年的弱者形象去族里替他娘求一封和离书。
如果族里不放人,那他就去县衙击鼓,这些年他往返镇上的书肆可不是闹着玩的,像他爹这种卷家财挟外室出走的,朝廷一律定为淫奔,是要吃板子的,若不想闹到公堂,他爹只能签下和离书放他娘走。
至于七成家产,更是朝廷板上钉钉的铁律,其实他有点期待礼哥儿学成出来,到时候礼哥儿若是看了书知晓朝廷特意颁发了嫡子家产不可侵占的刑法后,会不会吓破胆儿然后亲手将银子送上门?
盛言楚在老盛家忍辱这么多年,其实不为所谓的家产,为了只是让他娘能名正言顺的离开老盛家这个糟心窝。
“你心里有底就行,我就是怕你人小不经事,被欺负的稀里糊涂的。”程以贵哼了声,确定盛言楚没有被刚才老盛家全家出动的画面揪心到后,打趣道:“路上跟你说的拜师礼节你可记住了,等会可别出纰漏。”
盛言楚重重点头:“记着呢!”
“那就好。”见盛言楚乖巧听话尤为可爱,程以贵手又开始痒痒,伸过去扒拉着盛言楚头顶两个小鬏。
盛言楚避之不及,捂着鬏鬏蹦老高,大声控诉:“你手刚碰过蛇——”
“碰过蛇又怎么了?”程以贵故意笑得夸张,五指攒动,笑的像狼,“快让哥哥我摸一摸,等入了学你就要改发髻了,到那时我可就没机会薅你了。”
“放手放手!”盛言楚瞪大眼睛紧盯着程以贵胳膊上挂着的草篮,左右闪躲间瓮声瓮气道:“表哥小心撒了装蛇的篮子,届时脏了衣裳失了礼数,回头康夫子打断你的腿!”
胡闹的程以贵笑容一窒,连忙慌慌张张的盖好草篮,还转了个圈问他衣裳是否整洁。
免了一灾的盛言楚悠悠的点头。
-
日头渐渐往上爬,闹了一会两人便收起心思疾步往南边赶。
“那小儿有意思。”待两人走远了,主街茶馆二楼探出一脑袋,似笑非笑道,“那小儿明明怕蛇怕得寒毛卓竖,却三言两语就化解了自己的短处,还桎梏住了旁人,一举两得啊…”
说话的人年逾花甲,干巴巴的老脸上留着短须,身段颀长清瘦,双目囧囧有神,此时正威严的注视着盛言楚所消失的拐角处。
第6章 拜师房里被质疑身份
表兄弟两和程有福汇合后,程有福领着两人先去了一趟程有福在怀镇相熟的人家,那人姓范。
范家娘子给三人倒了解渴的茶水,盛言楚规规矩矩的坐着小酌饮茶,才喝两口就见他舅舅程有福小心翼翼的将包裹交到范伯伯手中保管。
盛言楚眼尖,一下就看到了包袱里冒出头的竹制纯羊毛笔杆,上面端正的刻着字,一个程,一个盛。
毛笔金贵,何况是罕见的羊毛笔,盛言楚心顿时一沉,瞧这架势,应该是他娘为了他当掉了嫁妆。
盯着笔杆看了半晌,盛言楚抿紧薄唇,心里闷闷的更难受了。
往康夫子私塾的路上,盛言楚跟蔫了劲的败花,一个字都没说,就连程以贵调皮的薅他头发,他都没有变过脸色。
程氏父子俩相视一眼,皆以为盛言楚敛起严肃是为了等会见康夫子,故而程有福感慨盛言楚懂事之余还不忘敲打程以贵。
“跟楚哥儿多学学稳重,等会康夫子问你话,你别怵,慢慢说就行。”
又按住盛言楚的肩膀,蹲下身小声问:“楚哥儿,我教你的三百千可都会了?”
盛言楚回过神,贴着程有福的耳朵认真道:“都会了。”
程有福又问:“等会康夫子若是问起你开蒙的事,你该如何答?”
盛言楚站直身板,一字一句道:“先生有所不知,因为学生家中从商的缘故,没机会去学堂读书,所以学生就跟着娘家舅舅读了三百千,三百千字字皆熟会写,个中意思学生也懂。”
程有福笑着眼纹叠了好几层,忽而郑重道:“楚哥儿真的皆熟会写,且释义全明白?”
盛言楚脚尖踢了踢地上的小石子,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舅舅的笑脸他就自然而然的想起家中的娘亲……以及他娘的那枚嫁妆簪子。
这幅心不在焉的模样落到程有福眼里,那可就大有意味了。
“楚哥儿,你在撒谎么?”
程有福惊得眉头突突,站起身来来回回的踏步,复又蹲下,一脸紧张哆嗦道,“楚哥儿你可别乱来啊,咱如实说没事的,要是康夫子不收你,大不了舅舅送你去廖夫子那。”
“廖夫子那的束脩要三两。”盛言楚瘪起嘴提醒,此刻他的脑子里尽数塞满了他娘为了他读书当嫁妆换银子的事。
“别哭啊,”程有福瞧着外甥委屈的样子,心一钝一钝的拉扯疼,抱着外甥稚嫩的身子安慰,“楚哥儿最乖了,别难过,今天不管如何,舅舅都会让你有学堂上。”
“康夫子最是看不惯谎话连篇的学子,他不收未开蒙的学生是真,但楚哥儿你不能趴在老虎尾巴上捉虱子,你别担心束脩的事,舅舅兜里揣着呢。”
说着,程有福红着眼拍拍腰侧的钱袋子,哑着嗓子装大款:“舅舅有银子,十多两呢,楚哥儿且放宽心跟着你贵表哥进去,一律假话别讲,别让康夫子笑话你是个撒谎精,康夫子在镇上还是有脸面的,一旦被他抓包,楚哥儿你的名声可就坏了!”
程有福一大汉愣是说哭了自己,一想到面前的外甥为了省银子说谎话蒙混夫子,程有福是又气又骄傲,他那妹子嫁进盛家没过上一天好日子,不成想生出来的儿子甚为懂事。
一滴滚烫的大男人泪砸在盛言楚手背上,盛言楚陡然精神一震,重重叹气:“舅舅,我没撒……”
“楚哥儿,要不咱们直接去廖夫子那吧?”程有福擦擦眼泪打断盛言楚,“省得等会康夫子说你,到时候旁人笑话你……”
一旁的程以贵拉起盛言楚的手,往回走:“对对对,还是去廖夫子那……”
盛言楚一看形势不对,‘哎呀’一声,祭出小孩子惯有的撒泼招数,又是跺脚又是哭嚷:“我就要在康夫子这里读书识字,舅舅你信我好不好,三百千我真的会了,你教我的释义,我一回家就记在墙上,舅舅若还不信大可回家看我屋里的墙。”
程以贵想起小表弟家中墙上坑坑洼洼的玩意,登时大惊失色:“那些是我爹教你认的学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