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无挽袍飞来,僧人们自觉往两旁站去,花无轻身落在僧侣中间。
两旁火声曳曳,赤色的焰光照在花无面上,他面容平静,没什么起伏。
“诸位施主深夜造访本门,不知所为何事?”他的声音也很平静,也没什么起伏。
花无在天上飞的时候,兰渐苏还以为花无会像法海一样,在上空连放大招,出一波特效,直接干翻对方。可没有。兰渐苏不免感到失落。
他失落了片刻,往靠近正中的位置走去,想借着火光看清来的人是谁。
只听一个老沉沙哑,又尖锐的嗓音道:“朝廷先前几次三番做出警告,你们皆无所作为。本官只好亲自来秉公执法。”
走到石阶正中央,兰渐苏总算是看清楚来人的样貌。
一个两鬓斑白,穿紫琅院服,涂脂抹粉的老太监,站在牌坊门前,作出一副蔑视的姿态。他身后林林竖竖站了十几个紫琅卫,十几个紫琅卫护在一座金顶的轿辇前,轿辇上垂下的纱帐遮得严实。不知道里面坐着的是什么人物。
单看老太监身后的紫琅卫,兰渐苏颇感诧异。这些喽啰是眼熟的喽啰,可是头儿却不是熟悉的头儿。田冯去哪里了?紫琅院不是田冯领着的吗?风头不一向是田冯出的吗?若不是有几个眼熟的面孔在里面,兰渐苏就要以为这群人是假冒朝廷之名来招摇撞骗的了。
啊,田冯死了,田冯一定是死了。不然以那个畜生的性子,哪怕不让他当头儿,他死皮赖脸地也一定要来抢风头凑热闹。兰渐苏内心笃定田狗已然暴毙,爽快地暗自鼓起掌。
花无道:“本门潜心修道,素来不管朝廷之事。朝廷之前修来的那几封书信,本门皆有一一作回,其中的误会也在信里解释详尽。不知本门所犯何罪,需要朝廷来‘秉公执法’?”
老太监蔑笑一声道:“想不到极乐巅的出家人不仅包庇反贼,还擅打诳语。如此竟还枉称天下佛学正宗之派。”他陡变了脸色,厉声道,“本官今儿个把话挑明了说,朝廷五千兵马如今就驻在锦官城外。若不把那两个朝廷钦犯交出来,只要本官一声令下,便要你极乐巅化作平地!”
夙隐忧悄声跟兰渐苏道:“渐苏,他们是来寻我们的。我们要不要出去?”
兰渐苏按着夙隐忧的手说:“再看看。”
花无双目微闭道:“阿弥陀佛。”
老太监是个佛门外人,听不懂花无此时的这句“阿弥陀佛”是什么意思。伸出四根耙子似的皱皮手指道:“本官现在就给你们四个时辰的时间,天亮之前,不将人交出来,锦官城外的兵马,便要踏蹄直入极乐巅。”
这个警告对花无,对极乐巅的僧人来说,似乎毫无威慑的力量。
花无不动。僧人不动。两方对峙,时间静静淌去。
老太监神情明显不耐烦了,他当然不可能真的给极乐巅四个时辰的时间。社畜怎么可能会浪费这么宝贵的睡觉时间?想想睡觉的时间不睡觉,第二天还要照常工作就很操蛋。
隐隐感到操蛋的老太监,只过去一个时辰不到,便脸色一板,喝出一句“不知好歹”,立即挥掌朝花无拍去。
花无静立不动,身旁的僧人也都不动。
兰渐苏以为花无要脱衣服放特效,然而。
他只是静立不动。
老太监掌风逼近花无的天灵盖,只见花无额间的花纹亮出一道红光,一股强大的力量将老太监弹开。
老太监“啊”了一声,身体朝后飞去,十几个紫琅拥上来,十几双手一起扶住老太监。
老太监舌桥不下,脸上满是诧异。有见识的人,这种时候,一般都会震惊并且艳羡地说出对方所使绝招,可老太监什么都没说,显然他没什么见识,不知对方到底使的是什么绝招。
兰渐苏心说奇了怪了,一群只会物理攻击的东西,来和这群修仙的耍什么横?
老太监气急败坏,直跺脚道:“来人,拿鸣镝来!拿鸣镝来!”
他不守承诺,等不及四个时辰,要叫城外的兵马进来了。
花无低头道:“阿弥陀佛。”他不表态,默认的意思便是迎战。提棍的僧人们一字排开,站出一个阵型。
喽啰取来鸣镝,老太监哆哆嗦嗦地接了鸣镝在手,预备要放出去。
兰渐苏低声告诉夙隐忧:“待会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出来,知道吗?”
夙隐忧还没来得及反应兰渐苏这话是什么意思,便见兰渐苏错开僧人们走下台阶,高声道:“公公,你要找的人在这儿呢。”
老太监拿在手中的鸣镝握紧了,那条牵一动百的绳子没拉下去。他眯起双眼,仔仔细细端详走下阶梯的人。扯起嘴角道:“二公子,你肯出来,那是最好的了。”他的眼珠子又吊起来扫视了一遍眼前堆积如蜂的僧人,讥嘲道,“极乐巅枉称佛门正道,窝藏反贼,还拒不承认,我瞧这些僧人的肠子也该一个个剖出来洗一洗,瞧瞧究竟是黑的,还是白的。”
兰渐苏道:“公公此言差矣,极乐巅只不过是救了个悬崖底下濒死的人,谁知道救起来的人会是个反贼?所谓不知者无罪,此事与极乐巅全无关系。”
花无道:“阿弥陀佛。”
老太监不屑道:“二公子擅诡辩,奴才自是辩不过您。如今若您识相的束手就擒,尚可免去极乐巅一劫。”意识到落了什么,老太监又道,“还有一个,在哪里?”
夙隐忧看得心急眼急,恨不得也走出去跟兰渐苏站在一起,但是谨记兰渐苏方才说的话,那步子迟迟没迈出去。
“我的世子哥哥早在和我坠落悬崖后便失散了,并不在极乐巅中。委屈公公您,先抓我一人回去领赏吧。”
兰渐苏笑得一脸挺看破生死又挺欠揍的样儿。
老太监是活得比别人一辈子时间还长的人精,自然不会相信兰渐苏的鬼话。扬起手中的鸣镝道:“奴才给了二公子您机会,您却不好好珍惜,还和奴才耍起花招来。便休怪奴才无情!”
他就要拉下鸣镝尾部的细绳。此时,轿辇内的人道:“慢着。”
兰渐苏的眼皮跟着这个声音跳了一下。
老太监打了个颤,立刻收起鸣镝,面色恭敬起来,弓着身子走到那台轿辇前。
宫人将轿辇的纱帐拉开。但见一只黑缎金云纹的靴子先着地,身穿玄色绣龙纹的人下了轿辇来,一顶金冠直挺地立在头顶,束住乌发。
他神色冷肃,眼神全然脱却以往少年的气息,变得既沉且寒。山腰上的火光在他漆黑的瞳仁里燃烧着,却像是他的双眼在贪噬这火焰。
老太监走到兰崇琰身旁,低眉顺眼地屈着背,像条狂吠过后立刻夹起尾巴的狗。掐着嗓子,极小心谨慎,低声唤:“皇上。”
作者有话说:
第98章 逐渐火葬场
兰渐苏面色没什么变化,同花无一般毫无起伏。然而呼吸一口气时,胸膛隐隐作痛。伤口分明已经痊愈,他却感觉那个窟窿还在,还流淌着血。那根剑,像是还冰冷锐利地捅在上面。
“想不到我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贼,还值得……还值得皇上你不远万里,亲临此地。”兰渐苏轻嘲般地,挂上一个“我何德何能”的笑。
夙隐忧牙根紧咬,紧攥起来的拳头,似要将掌心攥烂。见到兰崇琰出来的那一瞬间,夙隐忧差点忍不住冲下去。他如何都忘不了,这个人是怎么给兰渐苏一剑的。他使尽浑身力气,才不让自己迈出脚步,不对那个令他做梦都憎恨的面孔大骂出声。
兰崇琰直视兰渐苏,眼中的威与寒变得淡了,微是柔和下来。
“渐苏。”他动了动嘴唇,良久,轻描淡写地问,“你过得还好吗?”
他跟兰渐苏问了声好。这句“好”问出来,大伙儿脸上都不懂要摆一个什么表情。明显感到比较尴尬。
兰渐苏笑了声,道:“好,过得好。这段日子我一直在想,我活着的这一辈子就没这么逍遥自在过。老天让我逍遥了这么些日子,将来一定是要我还的。现在看见你,我便知道,老天要我还债了。”
兰崇琰眼皮像是被什么东西刺痛,而动了一下。他淡笑一声,笑意和这月色一致凉。
“渐苏,你跟朕回去,朕不杀你。”
杀了他一次,不杀他第二次,显然已是天大的恩赐。兰渐苏竟从他语气中,听出这份“宽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