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林卿卿照旧坐在亭下,心内希冀却只余了少许。她知晓自己并非蠢笨之人,那一世死得蹊跷,是她被人蒙蔽,甚至,亦有她自欺欺人的成分。
譬如林昌邑待她的好,好的虚浮,不可靠,她不是不曾怀疑过,但不敢往深了想。
就像隐隐猜到往前一步既是深渊,本能就是后退。而重新来过,却是那一步已经往前,她见着了那深渊的诡谲,惊异过后,便该想着如何越过去。
只是太难。
那一世逃离三辰宫,她多少仰仗些运气。这一次离家,不知该多少步筹谋。
林卿卿紧锁着眉头单手托腮坐在亭下,瞧着十六的月亮比十五圆,却没注意月光下枝丫微动,那里面藏着一个人。
男子打树上飞身而下时,她猛地起身,唇瓣微张,太过诧异,又太过欢喜,以至说不出话来。
也不需她说什么,对视不过那么一瞬,他便向她大步走来,单手将她夹在腰上,如来时无声无息,飞身离去。
林卿卿一动不敢动,身子僵硬得被他携裹着,脑海里反反复复,将方才那一眼对着那一世。是他,是她心念的好几日的人。她以为他不会来了。
他和她记忆中一样,墨色衣裳,藏青发带,脸色冷峻,不带温情。
直至上了船,他站在船头,月光洒下他颀长的影子。林卿卿脑袋懵懵的,仍觉得兴许是做梦。
随后上山,他又将她夹在腰上,不一会儿就到了她从前住过的房间。
到了这一刻,林卿卿才勉强有些真实感。
她站在陆安之身前,细细看他的脸。她从前竟从未注意过他的模样,只觉得杀手无情,合该阎罗一般面相。
陆安之的面貌并非人如玉世无双的温润,棱角冷厉,眸子幽深,一双眼平静无波地瞧着你,就令你生畏。
这不是好人的面向,但无可置疑,仍是张俊逸出挑的脸。
林卿卿终于又见着他,明明欢喜得说不出话来,身子却是诚实。她在怕他,怕的身子都在微微发抖。
身子感觉触发,不一会儿,她才又后知后觉,陆安之揽着她的姿势,硌得她骨头生疼。
“日后你便住这里。”陆安之无视她呆呆的样子,说罢就走。
“你你……我……”
林卿卿忍着疼,想让他多留一刻,偏又不可自已地结巴着。
陆安之自没心情多留,只走到门口时,给站在那处的属下一个眼色。
让人看着她。
林卿卿一个人在房间呆坐了许久,才握着拳头无声地尖叫出来。她眼底有泪,唇边有笑。
琉璃灯,点翠铜镜,镂空金兽香炉。还有那张床,以及床上那条薄薄的锦被。山上凉,她初来的时候总冷得睡不着。
看着这熟知的一切,林卿卿在汹涌的欢喜过后,终于慢慢静下心来。她与陆安之,终于勉强有一个来日方长。
陆安之留在三辰宫的时日不多,常常就下山去了。她须得在他在的日子里,同他多说说话,多看看他,多了解他。
林卿卿怀揣着这样的心思睡去,梦境都是香甜。可是当真冷,睡了一宿,身子都没暖热。
因而当陆安之的属下端了温热的粥送来,她直接捧着碗,一勺一勺喝了干净。
用过饭,林卿卿便是眼巴巴地望着陆安之的手下,月折姑娘。那一世,便是她来看着她。
月折姑娘寡言,但不似陆安之那般骇人。林卿卿脸上堆着笑:“你们宫主呢?”
月折看她一眼,林卿卿又道:“我有事,想见见他。”
“林小姐有事同我说就是。”
这便是见不着了。不过也对,陆安之留在三辰宫的日子本就不多,兴许是出去办事了。
也罢!林卿卿敛了心思:“我一人在屋子里太无趣了,可否拿些书给我看?”在没来的那些天,林卿卿一直想着,这一次她来了,该怎么过这一月有余。
月折迟疑了会儿:“好。”
“我识得字,但看的书不多,还请姑娘拿些浅白通俗的,太深奥我看不懂。”
“好。”
如此,林卿卿便捧着书册看了整日,日暮时,还与月折要了笔墨,不停地在写着什么。
月折站于门前,瞧着林卿卿这般姿态,目光里不免有些探究。
身后忽的传来动静,月折侧过身,便瞧见三辰宫的常客又来了。
一袭青衣的公子一手折扇一手酒,额角两缕墨发垂落,风起,扫过他的下颌。他路过窗沿,忽然就顿住步子。
风止往里看,迷蒙中像瞧见一副佳人的画卷。
月白色衣裙衬得墨发如锦缎般,琉璃灯的光晕落在女子姣好的侧脸上,模样干净的不染半点世俗尘埃,正经是仙姿容颜,退一步想攀折,进一步又不自觉退却。
女子靠在矮桌前,身子斜倾,她手上笔尖挑起,微微侧头似有思虑。
“美人啊!”风止望着,眸子灼灼亮起。
他用胳膊肘捅捅身侧之人:“你从哪弄来的?”
“你不是只杀人吗?什么时候也做绑架的买卖了?”
“诶,这是哪家的小姐?”
身侧之人在他一连串攻击下,仍是面无表情。只道:“林卿卿。”
第6章 我冷
林卿卿?
这名字耳熟得紧。是了,风止昨日才听他提及,林家二小姐。那时他远远瞧着,还觉得这姑娘寡淡,现在看来,却是美至出尘。
“哦!”风止忍不住感叹,“怪不得江玉笙会有那般赞叹,佳人入尘,卿世无双,当得,当得!”
说着,又是狐疑地打量陆安之:“你不会是五识里的身识开了窍,终于晓得何为美色动人了?”
陆安之懒得理会,径自错过他自门而入。风止微醺也不耽搁他颠颠地跟过来,然他一进门,将屋内女子瞧了个正面,忽的就倒吸了口气。
美人右脸有疤。
他一面走近细细端详,一面无谓摆手:“无妨无妨,这么点疤,抹些药膏过几日就好了。美人怎么能有瑕呢?”
风止如风般来袭,最后一个字音落地,整个人便落座在矮桌前。眼瞧着佳人杏眼明仁,眸子清澈得像泛着水光。
林卿卿打从风止说第一句话,便听得了窗外的动静。她想起身奔过去,脑子又快一步,想要琢磨同陆安之说些什么好。还没琢磨出来,风止便到了眼前。
这一出,几乎同那一世无二。
风止巴巴瞧了好一会儿,才猛然反应过来道:“不对呀!你与林昌邑做的交易,怎的把他女儿弄来了?”
交易?
林卿卿心道,果真如此,是林昌邑要三辰宫将她掳走。只不知,林昌邑的打算里,是幽囚,还是杀之?而这两样,又都是为了什么?
陆安之幽深的目光落在林卿卿身上,顿了顿:“你以为呢?”
林卿卿一抬眼,便撞入陆安之的眸子里。身子本能的惧意太强,她被瞧得身子发麻,一时说不出话来。
林卿卿咬了咬干涩的唇,艰难措辞,风止那端略微沉吟,已是抢了白:“哦,那便是林昌邑的仇人也与你做了买卖,陆安之,你两头吃啊!”
“不过在江城,能得罪林昌邑应是不多,是哪个?”
“这是看重林家家财还是打了这林二小姐的主意?”
陆安之不理会风止絮叨,单手落在他肩上:“夜幕将至,走吧!”
然两人不过走了两步,便被人叫住。
“陆安之。”
陆安之与风止一道回过身,风止满脸惊诧,这林小姐居然知道陆安之。
陆安之静静看着她:“你认得我?”
“三辰宫宫主陆安之。”林卿卿掐着掌心,尽量使自己平静些,“我听过你。”
“何事?”
“被子太薄,我冷。”难得见着,她本只想叫住他。
风止在一侧赶忙道:“快快快,月折,再去抱一床被子来。”
林卿卿望着月折出门,陆安之又要走,忙又道:“等等!”
这一回,风止终于察觉这山顶凉风袭来,气氛不寻常,悄默声退了出去。
林卿卿望着眼前的男子,他周身泛着凉意,眼底更冷。明明两步之遥,却似隔着千山雾霭。
林卿卿鼓足勇气:“你能不能不这么看我?”
“仿佛我是陌路人。”
陆安之凝着她,眸底似有一丝冷讽:“你不是?”
“我我……”林卿卿顿时卡住,她憋得脸色胀红,后知后觉,那一问实在自作多情。